春灯暗 十七 乱花迷眼(第6/7页)
皇帝想了一下,才说:“我记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边半年多就去世了。”
“当时,陛下还是郓王,被先皇迁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后,王家痛伤之余,又不愿失去一个王妃之位,想着您或许能因为王芙而对她的姐妹青眼有加,于是便又邀请陛下来做客,在席上让我们王家的几位姑娘与您相见。”
皇帝微微点头,他的目光转向皇后,见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语,只用一双茫然而大睁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已经清醒过来了,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无法再做其他手脚,于是便只望着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怜,亦有哀伤的悲切,泪盈于睫,不肯说话。
皇帝看着此时茫然失措模样的皇后,这个十二年来陪伴他一步步走来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着微黄的痕迹,让他既怒且伤,忍不住咬一咬牙,将自己的脸转了过去,不愿再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几位女儿都在陛下面前,可陛下却只神情平常,谈笑自若。我们知道您身边名花众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并未有特别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当时……皇后由人介绍,只说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们府上为几位姑娘教习琵琶。臣……觉得她技艺惊人,便让她出来给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结束宴席。”王麟苦涩道,“可谁知,陛下对她一见钟情,并问微臣这是我们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当时亦不知自己为何鬼迷心窍,竟说是王家长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进入我府上时,一切户籍文书俱全,不像伪造。”皇帝冷然道。
“是……实则,王家之前恰好有个女儿王芍,因为身体不好而舍在了道观,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户籍依然在琅邪,未曾注销。臣……臣见陛下当时如此喜爱她,只想着替她找个清白身份后送给您,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把几个见过她的女儿和身边人都送回琅邪去就好了。而我们王家或许能出一位王妃,对于如今日渐式微的王家来说,这真是万分迫切的好事……于是臣便与她商议,皇后她……她也应允了。”
“不算什么大事……”皇帝怒极反笑,冷笑着转头看王皇后,“只是你们都没有料到,朕竟如此爱惜她。十二年来,她从一个王府媵,到孺人,最后竟然诞下皇子,在朕登基后,成为王皇后!”
王蕴的脸上,亦是震惊与惊愕,无法掩饰。
黄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后,望着坐在那里的王皇后。
十二年来人生剧变,她青云直上,从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来也算艰难,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毕竟要还回去,一夕之间被颠覆后,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对皇帝说道:“臣该死!臣当时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个琵琶女,会有如今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后,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后,臣更是寝食难安,数年来日日夜夜备受煎熬,只怕事情败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过。陛下,臣自知万死,但请陛下体念皇后亦是为臣所胁迫,后来更是骑虎难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说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若你们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会在十二年后,还要再上演同样一场李代桃僵的戏?你们真当天下所有人都这么容易被你们蒙蔽?”
王麟顿时悚然,浑身冷汗,身如筛糠,不敢在说话。
一直在旁边缄口黯然的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喑哑缓慢,轻轻说:“此生此世,能遇见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运。这十二年来我纵然日夜担忧,怕陛下得知真相后厌弃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时,我又何尝不自觉庆幸?”
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轻颤,呜咽中抬眼望着皇帝,眼中清泪缓缓滑落,如晶莹明珠滚过她如玉双颊:“陛下……十二年来,虽然我在深宫冷清寂寞,身边群狼环伺,但陛下待我更胜民间恩爱夫妻,我人生如此幸运,以至于痴心妄想,想为我自己宫外的女儿也安排一个像我一样的好归宿……我只想着,如此一来,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这一回便完结了。我一定会在雪色出嫁之后,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们分明知道,从她将女儿召回身边开始,才是她与以前的人生的重新联系。
然而,他们只是局外人。
他们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动摇,然而十二年来,与王皇后出则同车,入则同寝的那个人,却无法不被王皇后说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间,那个因亲手杀死自己女儿而痛苦难抑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个以“尚武”闻名的王皇后,美丽、残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精确计算,从不浪费,从不落空。
而皇帝望着面前泪珠涟涟、眼圈通红的王皇后,顿觉心口涌起无力的感伤。
多年来,他与她荣辱与共,携手望着天下万民。他依然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抱着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颜,也记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靥,还记得自己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时她脸上疲惫的微笑……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终于站起来,他向她走来,一步步,缓慢而沉重,说:“你刚刚,太过失态了。”
王皇后凝视着向自己走来的皇帝,脸上渐渐漫上凄苦悲哀的神色,终究还是低头说:“是……”
“你是王家长房庶女,在朕身边十二年,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来端庄自持,怎么今日会在族妹的灵前这样悲痛过甚,以致为鬼魂所迷而胡言乱语?”
王皇后愣在那里,许久,脸上终于缓缓滑下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傲气凌人、倾绝天下的女人,无论是真是假,她虚弱而无助,一时间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着皇帝的下裳,捂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扯了起来。她纤细而苍白,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却终于借着他的力量,重新站在了人前。她与帝王并肩站在一起,即使脸上还带着泪痕,却依然不自觉地散发一种多年久居人上而养成的傲气。
黄梓瑕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精确规划好一切动作与情感的女人,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刚刚她那种崩溃失态,反倒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