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鲜鱼巷(第2/3页)

靳爷左右瞅了瞅边上的几位食客,才说:“还别说,老项你这生意真是大长进了,有贵客光临,这可是要发的征兆!”

杨继宗见他说到了自己,把脚挪到地面,微微一揖道:“这位兄台,学生初到京师,不谙风俗,见笑了。”

靳爷忙站起来还礼:“岂敢,岂敢!我看公子气宇轩昂,行事洒脱,真是非常之人——还别说,像公子这般装束,在这儿跐着板凳吃马肉的还真是少见。”又稍稍正色道,“在下姓靳名孝字启忠,就是丽正门这一带的一个混混儿。我虽然少才无能,但对于此地的地理人事却是极熟的,三街五巷,住家门市,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

杨继宗见他话中有音,显然是刚才已经听到了些什么,就把一只脚又重新踏上板凳,也让靳孝自便,才说:“学生还正有一事想要请教。早就听说京城苦寒,这几日才知道真是冷得出奇。我想要置办几件大毛的衣服御寒,正好刚才听这位摊主说巷子里面就住着一位皮货商,却不知道他做不做零碎生意。”

靳孝依旧坐下,微微仰起脸对杨继宗说:“怎么不做?蜈蚣腿儿三条里这位皮货商姓包,与我最熟,一会儿不妨到他家看看,多得是上好的皮毛——我只为交朋友,决不拿回扣。”

杨继宗又问:“不知他的货是从何处趸的?须是从口外来的成色才好。”

“那老包本是大同人,与口外鞑子最熟。老项知道,入冬以后,不总有一把子一把子的骆驼驮了上好的皮货直接送到这里?灰鼠、紫貂、海龙、狐狸、貉子,应有尽有。”

杨继宗道:“听说那宣大边外一直不太平,想不到贸易倒还繁盛。”

靳孝不住摇头道:“公子你这是陈年的老皇历了。前几年,不要说宣府、大同边外不太平,就是这京城四周都曾开过战场。多亏了于少保带兵布阵,打服了那瓦剌的也先太师,再也不敢来进犯。后来不但送还了太上皇,进贡的使者也是接连不断。进了丽正门不远就是会同馆,里面那瓦剌来进贡的就没断过。就是那些拉骆驼送皮货的,也时常有些瓦剌人。”

杨继宗忙问:“这么说来,那位包掌柜与瓦剌也是有些来往了?”

“老包是财源广进,自然认得些瓦剌人,就是那些进贡的使者,进城前也常有先到老包这里打尖休整,打听京中近况的——我说这位公子,您对老包这买卖可真是关心呀!”

杨继宗也自觉问得有些唐突,刚想支吾遮掩,却听得头顶上一个清脆的声音:“既然如此关心,这位公子何不就进院坐坐,省得在这里烤前胸吹后背的,没的着了凉。”

杨继宗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站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端坐一人,身穿着对襟皮袄,头戴着紫貂昭君套,脸上罩着薄薄一袭眼纱,虽然看不大清面目,却分明认得,不正是那云姑娘!

杨继宗一时尴尬,又不好推托,竟稀里糊涂跟上云姑娘的枣红马进了小巷。那位靳孝也似老实了许多,不再贫嘴,也不管云姑娘请没请他,悄声悄气地跟了上来。云姑娘也不下马,缓辔而行,“嘀嘀嘚嘚”一路进到小巷深处。

小胡同的尽里头面朝南是座红漆蛮子门,里面齐齐整整一座雕花的青砖影壁,过了垂花门,是一进大院子,除了碎石铺的十字走道,院中还遍是积雪,靠两边厢房的石阶下面堆着几垛木柴,应该是取暖烧火炕用的。

上房里确实相当温暖,几个人把大衣裳脱了,云姑娘才让杨继宗坐了客位上座,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是没有记错,这位公子好像是姓杨。说起来也真是蹊跷,我们乡野之人与贵公子天悬地隔,这两日却两次相遇,岂不是太凑巧了吗?”

屋里热,杨继宗不觉有些微微出汗,支吾道:“确实凑巧。今日因闲来到这鲜鱼巷逛逛,听说这院是贩皮毛生意的,正想着购置几件皮货,没想到却是姑娘的宝宅。”

“我们一跑马卖解的,平时都是住大棚,睡草窠子,哪能有这么阔气的宅院。这是我一位远房姑丈的买卖,我也是年前有事来拜访。刚才下人说了,不巧我姑丈出门要账去了,公子要买裘皮恐怕还需等上一等。可又说,还不知道杨公子是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啊?”

杨继宗忙又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只没有提到自己是宛平知县的亲外甥。

云姑娘听说他是进京会试的举人,面色更加平和,才说:“公子既然不是京师人,却怎么和这个现世宝混上了?”她边说边用眼睛觑着坐在侧位的靳孝。

靳孝连忙起身打躬道:“姑奶奶您留点口德吧。我和杨公子也是在马肉摊上偶然相遇,怎么就是混上了呢。”

杨继宗也连声说是,并问道:“还真要打问,不知靳兄在做什么公干?”

靳孝道:“我哪有什么公干,不是说了,就此地一个混混儿罢了。”

云姑娘却在一旁冷笑道:“你要是个混混儿,那也算是天下都招讨,第一总混混儿了。这丽正门门里门外谁不知道,养荣堂二掌柜的靳二爷呀!”

杨继宗听说这靳孝原来是养荣堂的二掌柜,心中不由一怔,暗想:原来刚才在药铺里那一番闹腾,姓胡的并没有就此甘休,这姓靳的必是跟着我的。只不知他们和这瓦剌姑娘有什么纠葛。

靳孝却面色如常道:“药铺的事,不过是我爹当年参了股,让我挂个名罢了,我多咱[19]管过那里的事?”

杨继宗见事已至此,何必再隐瞒,才朗声笑了起来说:“要说凑巧,这才是真巧。刚刚不久我才在贵号买药,还与柜上的师傅争执起来,想来靳兄也有所耳闻吧?”

靳孝笑道:“当时我在后院,听伙计说是李师傅与客人争吵,为了一味什么香,却不知就是公子。”

杨继宗从袖中取出草纸包来打开道:“就是这天竺香。实不相瞒,我要此药却并非要医治什么病症,而是因它关乎一件命案!”

靳孝眼神闪了一闪,瞬间平复:“这什么香莫非是味毒药?”

杨继宗心想,此人看似孟浪,却是极有城府,便淡淡说道:“我因借住在宛平县,昨日正赶上一宗命案。这天竺香虽然无毒,却是致命的药引子!”

云姑娘听两人说起命案的事,大为好奇,也不搭话,只是不住地看两人的神色。

靳孝轻轻咳了一声,一脸郑重道:“杨公子初到京师,可能不大清楚,想这京城内外,上到皇宫内院,下到寻常里巷,哪天没有几起命案?明里有司刑毙,暗里投毒凶杀,冤死鬼哪里有个数?你不见每到清明、中元、十朝[20],京城里都要做多少处天大的水陆道场,无非要超度无数的冤魂,来消解戾气。何况京城中内廷、官府盘根错节,又与江湖党社钩心斗角,一件命案不知关联着多少豪强大佬,不知包藏着多少阴谋诡计。既然是命案,自有官府办理,杨公子远道赶来会试,何必蹚这浑水,给自己招惹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