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喜庵(第3/4页)

“传说确是如此。但这个黄某因为首疏请易太子,迎合圣意,不但没有被治罪,还晋升为前军都督府事官,至今留滞京师。”

“但那时对于改立太子之事,朝中大臣们似乎也并未反对。”

徐贯道:“可不是。当时皇上让大臣会议黄某的奏本,众臣虽然心中各有所想,却无一人反对。后来在联名合奏的请易太子之疏中,当时勋臣有魏国公徐承宗等,武臣有都督孙镗等,文臣有吏部尚书王直等,全都具名,朝中大佬无一遗漏。那次的奏本所书,劈头正是前日家伯所引的‘父有天下,必传于子,此三代所以享国长久也’。”

徐贯顿了一下,又说:“谁知天命无常,皇上所立的这位亲生太子,出阁才只一年多,就在景泰四年冬薨逝。太子之位,就此空缺,朝中大臣们却也再不作声。倒是有两位小臣提出过复立沂王之事,是在景泰五年,有御史钟同和礼部郞中章纶先后上疏,说是‘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云云。皇上却为此大怒,把两人逮入锦衣卫镇抚司,严刑拷打,逼供主使。两人濒死不招,总算留下了活命,但此后无人再敢言立储之事,直到如今。”

杨继宗不住点头,又问:“以年兄之见,如今朝臣意见纷纷,莫非就是由于先前在废立太子的事中有所表现,因而顾忌?”

徐贯道:“国本之事,自古以来事关国运,也事关朝臣的荣辱生死,大家哪敢轻视?何况当今在朝的大臣,都曾签署过当年易太子的奏章,档案俱在,若是今上万岁之后,沂王以太子身份继位登极,这些大臣们岂不尴尬?”

杨继宗口中虽不答应,心中却暗想:若到那时,又岂止是尴尬,怕是许多人的位子也坐不稳了。

徐贯接着说道:“说起来,我倒是真心佩服兵部于少保老先生。他当初虽未积极参与易储,毕竟也是联署过请易太子疏的,如今为了朝局,竟不计自己的前程和名声,一意要推动再立沂王之议,这才是真忠臣。”

杨继宗有些不解,“但我那日看令伯父大人却好似并不同意再立沂王,却不知是何道理?”

“此事家伯倒是对我说过,他老人家对此事顾虑有三,总而言之,叫作:不可,不能,不必!”

杨继宗听着有趣:“还请年兄细讲,怎样一个不可,不能,不必。”

徐贯很善言谈,见杨继宗对此极感兴趣,就一板一眼地细说起来。

“家伯以为,天家立储乃是国家重典,关系朝纲国运,岂可旋废旋立如同游戏!当初大臣们逢迎上意,改易太子,已经是大错,但大错既已铸成,而今又以事急从权而再改易,必然会给朝廷留下无穷隐患。试想,若真是沂王复立为太子,并有朝一日登极继位,谁能担保朝廷内外不出些滋事宵小,为一己之私,以当年废立事为口实,在朝中掀起狂风暴雨?到那时,大臣难安其位,小人纵横跳梁,我大明江山这几年才从风雨飘摇中安稳下来,可经得起这样一番动荡?

“何况,近来听传闻说宫中有妃子已经怀了身孕,若不久后果生龙子,皇上心意再变,大臣们难道要再上一次请易太子之疏?那可就成了千年之笑柄了。故,为国家安泰、世道承平计,不可再立沂王为太子。”

杨继宗听他说得条条有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想才说:“从长久计,令伯父大人之言自是有理,但以目前而论,若国本未定,皇上万一有什么不测,朝中岂不立时就要大乱?即使是割肉补疮,怕也只能行此下策。”

徐贯道:“年兄说得不错,却有所不知,眼前即便想要割肉补疮,却也是难以实行,这正是家伯父所谓的‘不能’。”

“为何不能?”

“这第一道难过的坎儿就是当今万岁!当初废立太子全是出自上意,诸臣不过阿上逢迎,此时要再立沂王,皇上哪里会肯。”

杨继宗道:“元旦那日在于少保家,也听人议论,说是众臣要联名请愿,一定要皇上应允。”

徐贯冷笑道:“众臣请愿皇上未必就会应允,何况,所谓众臣也未必齐心。”

杨继宗疑道:“怎么讲?”

“看那朝中大臣,除了于少保似是真心要再立沂王为太子,其他诸位,有几个热心向前的?礼部胡濙老,号称六朝老臣,资格无人能比,这些天却一直称病在家,诸事不问,明显是要回避;内阁中陈循、高榖两位大学士,都有少保之衔,地位不可谓不崇,现在对立储之事全都顾左右而言他。这些重臣无心于此,只靠于少保一人,再加上些科道、小臣,能有多大力道?更何况——”

徐贯四下张了张,才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还有一些人另想了主意,要取藩中亲王的世子进京……”

杨继宗对此事从来没有听闻,不由一惊道:“取亲王世子进京,莫非是要另立一太子?”

徐贯道:“听人传说,有一伙人正在密议,要让襄府的世子进京,以皇弟身份立为储君,以承宣宗之嗣。”

杨继宗听说是襄府世子,猛然想起这两天被盗的那幅襄府的金符拓片,不由得问:“以襄世子为储君,不论血脉还是脚程,岂不是大大地舍近求远?”

徐贯道:“为政之道,岂可言之?正是因为舍近求远,若一旦成功,那拥戴之人可就有了不世之功,将来贵不可测呀!”

杨继宗不由皱了眉头道:“若真有此事,实在是丧心病狂之举,却不知是何人有此虎狼之心?”

徐贯道:“此事阴谋险恶,自然极是严密,也有人说是与宫里内臣和内阁的辅臣有关。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目前京中有此传言,怕是真有人动了这番心思。”

杨继宗心想,这位徐举人身处公卿府中,知道的事倒真是不少,却也不愿告诉他金符拓片被盗的事,只说:

“就算有人动了心思,想要实施,怕也极难的。”

徐贯道:“依我推测,他们要想推动襄府世子入承大统,恐怕还是要说动皇上。若有宫中奸佞,依仗着皇上宠信,说明再立沂王的利害,也并非全无可能。若真是如此,这些人一定还要想办法除掉宫里怀着龙子的嫔妃,才能一帆风顺。”

杨继宗听了又是一惊,没想到谋害李惜儿的事竟可能与此有关。

徐贯继续说道:“年兄想来,目前朝中大臣或一意回避,或另有他谋,就算再立沂王可解一时之急,却有几分成算?”

杨继宗点头道:“徐老伯高瞻远瞩,解析得确有道理。却不知为何又是‘不必’呢?”

徐贯站起身来,直趋杨继宗身边,附耳说道:“家伯言道:与其再立太子,徒生不知多少是非,何如安静处之。即便万岁一旦不测,我大明原有一帝尚在南宫,恩威遍于海内,又值年富力强,这不正是天佑我大明朝,免生祸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