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双塔(第2/4页)
杨继宗见这和尚声音虽然低沉缓慢,却是字字清晰,中气十足,所见也与自己略同,乃道:“禅师说得极是。圣人言:天道远,人道迩。我想这人间事势,恐还是各人自种因果。即便真有天机,又岂是我等愚憨之辈所能窥其一二?学生肉眼凡胎,看这《推背图》,如观天书,字字都识得,却又全不知其所云,真是惭愧。”
智性道:“施主不强作解人,才是心如烛照。”停了片刻,又问,“施主这可是初次进京?”
杨继宗称是。智性才又问道:“却不知施主对京中的人情风物有何感受?”
杨继宗道:“我来京不过数月,不敢妄论。但这些日也交结了些各色的官民人等,才觉这天子脚下确是不同于乡野之间。京中四民,俱是些见过大场合、大世面的,即使是引车卖浆之流也敢对朝廷行政侃侃而谈,论起来还头头是道,又都极胆大极爱凑热闹。就如昨日学生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若是在敝乡,众人定是远远躲避生怕沾上了自己,可这京城里却是围了上百人看热闹,呼吸与共,唯恐不能介入。”
智性觉得有趣,“不知施主昨日遇到了什么麻烦?”
杨继宗本不愿对一个生人多提那金牌之事,但见对面这位和尚目光朗朗,面容萧肃,不由得心生信任之感,于是将昨日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只说在白云观中碰巧见到了那伪造的金牌令符,经过一番纷争,后来靠着官府才将那些奸人制住。至于因许彬府里丢了令符拓片才顺藤摸瓜找到丁诚等细节,则一概不提。
智性也不深问,只是道:“此事倒真是有趣。这两日听见有人风传,说是朝中有些人想要立襄王世子为储君,总觉不可思议。谁知就有这面假金牌来对榫,这可真是巧夺天工呀!”
杨继宗听他话中意思,倒像这假造金牌的事另有一番说道,忙问:“禅师的意思,这假造的金牌并非是为了矫旨调襄王世子进京,却只是为了给立襄王世子之说张目?”
“施主以为,以当今朝中之势,立襄府世子为储君可是一个好主意?”
杨继宗又想了想才说:“学生虽不甚了解朝中大局,却也觉得以宗室血脉而论,立襄府世子是舍近而求远;以地域方位而言,更是舍近求远;若以朝中实况而言,此举更有无事生非之嫌。但一二小人偏生别想,希图火中取栗,也是有的。历代此种事也并不少见。”
智性微微点头道:“施主所言也有道理。但即便真有人想要拥立襄府世子,其可为之法也还有一些,但以矫旨调世子进京的办法,就不只是匪夷所思,此事不论何时被识破,可都是灭门之罪。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辈?”
杨继宗本来对这一环节就颇为疑惑,昨天见汤胤绩也是不以为然,如今听智性和尚也是如此说,自无异议,又问:“那么禅师以为,这些贼子伪造令符却为何用?”
智性并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天色说:“贫僧寺中还有些俗务,若施主无事,何不来敝寺求个佛缘,随喜随喜?”
杨继宗正想看看这座京城第一丛林,忙道:“如此打扰禅师了。”当下带杨二离开了市场,也不骑牲口,随着智性直往大慈恩寺去了。
三
出市场南行不远,就到了瞻云牌楼,智性带着杨继宗主仆二人从牌楼下经过,到了长安街的南侧。杨继宗印象里,那大慈恩寺似应位于长安街北侧,但智性既然如此带领,也就跟随其后,并不打问。
来到瞻云牌楼的东南一侧,智性才对杨继宗道:“施主可见到敝寺的双塔?”
杨继宗这才向东观看,就见一座七级、一座九级两座宝塔,俱都巍峨威严,却又好生奇怪:若说这双塔都是大慈恩寺的,怎么会一座在路南,一座在路北?遂道:“两塔矗立,显而易见,但学生却不明白,为何这两塔一在路北,一在路南?”
智性听了边走边笑道:“杨施主怎能确定这两塔是一北一南?”
杨继宗道:“这是学生亲眼所见,自可确认。难道——”
智性先不回答,带着杨继宗又走了几十步,才道:“施主请再观看。”
杨继宗再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刚才分明是两塔一南一北,现在却都齐齐地出现在路北,在一红墙古刹之内。
“难道刚才我一时眼晕看错了不成?”
智性道:“施主不妨走回去再看。”
杨继宗就又走回十几步,再看,那两座宝塔偏偏又是一南一北,分立于长安街的两侧。再走回来,则两塔又全都在路北了。[19]
“这真是奇怪,如此幻象,还请禅师指点。”
智性笑道:“施主初到京师,或许尚未听说,这就是所谓燕京十景中的‘长安分塔’。每日午前,若天气晴好,在那瞻云牌楼东南角上看,这两塔就似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若再走上百十步,则两塔尽在路北。这两座塔都是敝寺前辈大德的灵塔,自然都在寺中,那座七级的也并不在路南。”
杨继宗道:“却不知这幻象是如何生成,又有何道理?”
智性道:“世间本无一物,皆是幻象。至于这长安分塔,贫僧虽在这里多年,却也不能悟其根由。唯每见此景,心中惕然,才知岂止是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即便在凡俗世界,眼见也未必皆实。又如《心经》所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分塔之景却正是为众生点拨,如醍醐灌顶。”
杨继宗听他此说,心下也不禁一懔:这几天他所遇的怪事太多,虽然一向自恃聪明过人,却也索解不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难道自己所见甚至所亲身经历过的,就一定是真相?而此番这位智性和尚倒似是专门出来点拨度化自己的,却又不知是何意?
想到这里,杨继宗更加恭谨道:“禅师高论,学生受教非浅。”
一边说着,已经来到那寺院的山门。门口一位年轻僧人见了智性,双手合十道:“方丈回来了?”杨继宗才知道这位智性竟然就是大慈恩寺的住持,连忙又再次施礼,“不知禅师就是宝刹住持,失敬,失敬!”
智性却只淡然一笑,说一声“岂敢”,就引着杨继宗进了庙门。
这座庙宇也是几年前才又重建的,极其富丽堂皇。过了天王殿,智性却不带杨继宗去看大雄宝殿,从钟楼一侧的小门出去,经过几所禅房,径直来到一个精致院落。杨继宗知道,这一定就是方丈院了。
方丈的堂屋极为简朴,不过一桌两椅,一几一案。几上放着一盆水仙,金盏银盘,清香四溢。案上放着几卷经书、一只木鱼。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纸张笔墨不甚古旧,写的却似是一首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