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12/22页)
租车人布雷和他们不同,他一辈子生活在山谷里。布雷从不去教堂,还嘲笑那些去教堂的人的动机。和去教堂的人不同,杰克在山那边的那栋农舍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日子,身体好的时候,他以自己的仪式庆祝时节。周日早晨,他在花园劳作,中午去酒馆,下午又在花园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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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建在旧址上。我相信这点。在教堂墓地后面,多少被教堂挡住的是教堂上了年岁的燧石围墙,另一边是树木,以及乳制品厂的棚子和房屋。它们也在旧址上吗?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个世界——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总有些过往。教堂前的神龛或是圣地,农场前的农场,在林中老浅滩上,先是“瓦尔登”,接着是“肖”,然后成了瓦尔登肖。一个在湿草甸和布满燧石的丘陵间的小村子,河道边众多村庄中的一个。
刚到山谷时,我在英国这个有历史遗迹的地方找到了近乎孤独的运气,很受感动。这孤独消除了我作为陌生人的紧张,我觉得放眼望去都是完美,完美的进化。当事物开始改变时,我几乎还没开始观察,这片土地和它的生命也几乎还未开始在我周围成形。我退回到先前的想法,现在还没怎么衰微的想法,自变化的流动性和常态,到对抗我于万物之中感受到的不幸——死亡、栅栏和离开——它们消除了、改变了或者威胁了我发现的完美。
可以说,庄园在四五十年前处于完美阶段,当时这座爱德华时代的宅子依然崭新,家族兴旺,附属建筑有使用价值,花园有人照料。但那存在于帝国时代的完美,没有我的位置。以房屋建造者和花园设计师的世界观,他们想象不到后来会有我这样的人住到庄园。我觉得我住在此地——农舍、草坪边空荡美丽的房屋、土地和野生花园——的巅峰时期,住在超乎预期的美丽中。我喜欢这衰败。它让我不想修剪枝叶、除草或是修复、改造。显然,它不能长久。但是它存在时是完美的。
我想看到覆灭的可能性、确定性,甚至在创造的时刻:这是我的性情。这些神经部分是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的:我们住着半损毁或是衰败的房子,频繁地搬家,总之生活在不确定中。也许这种情绪有更深的来由,是祖先留传下来的,伴随着造就我的历史:不仅是有着“世界超出人的控制”思想的印度,还有殖民地种植园或是特立尼达岛的庄园,我贫困的印度祖先在上个世纪被运到那里——我如今住的威尔特郡庄园,是其中典范。
五十年前,这个庄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使现在我的存在仍有点不真实。但是不光是意外将我带到此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意外把我带到这座庄园农舍,这里能看见修好的教堂,有一条明晰的历史轴。在大英帝国内的迁徙,从印度到特立尼达,让我熟练掌握了英语,接受了一种特别的教育。这埋下了我想成为作家的种子,让我在英国追随文学事业长达二十年。
我所肩负的历史,以及教育和抱负带来的自我意识,把我送到荣耀已逝的世界。英国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异乡人的紧张。如今讽刺的是——或者说巧妙的是——我住在萎缩的庄园,散步平息了我的紧张。在湿草甸边荒芜的花园和果园中,我发现了一种适合我性情的外在美,这种美回应了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对英国外表的想象。
我听说庄园曾经规模巨大。它部分是在帝国财富的支持下建造的,但后来一点点被疏远。这个家族在别处开枝散叶了。如今山谷里只住着我的房东,一个年老的单身汉,外加一些照顾他的人。几年前,疾病导致他身体残疾。一种我不确切了解的病,但我觉得像是倦怠症,僧侣中易出现,或是一种中世纪的疾病。这是他的养尊处优带给他的。疾病把他变成一个隐士,他只接触最亲密的朋友。于是我在庄园附近的丘陵上散步时,有着一种孤寂感。
我非常同情房东。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的疾病,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另一面。我不觉得他是个失败者。失败或者成功之类的词在此不适用。只有伟人,或者对自身人生价值有崇高想法的人,才能忽略他的庄园巨大的物质价值,满足地活在半废墟中。我对庄园的沉思无关帝国的衰落。其实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历史链条把我们带到一起——他在他的宅子中,我在他的一间农舍里,他喜欢疯长的花园(我听说的),我也是。
我知道我在庄园的日子是短暂的,持续不了太久。未来显而易见:一家宾馆、学校或是基金会将接管这座大宅子,把破败的土地规整好。我兴致盎然地在这里散步,成年后第一次,随着知识面的扩大,感觉和自然世界相协调。我怕这里和车道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当我与苦难不期而遇时,何以培养了陈旧的,也许是先辈们的体察方式,已光荣死去的方式,并保持着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念:上帝的右手中是创造之鼓,左手中是毁灭之火。
一个多星期后,我平衡了两者——焦虑和变化。我从教堂后的墓地里听到了推土机的声音。噪声穿过土地,震动着;这不是窗户可以屏蔽的噪声。
教堂墓地后的牛棚和乳制品屋正被推倒。我散步结束走下山时,视野中一向有大片陶土砖和红砖建筑,它们再自然不过,因而我没有怎么留意。如今牛棚被拆,地面显得裸露而平常,后面的湿草甸和河岸的树都一览无遗。房顶的陶土瓦片堆起,屋顶的木梁摞起(虽然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年头,木梁却看上去那么新)。很快,开阔的视野又被阻挡,出现了一个宽敞的活动式牛棚,墙上镶着木条。造牛棚的人的名字印在屋顶下方的木板上(又像是铁板)。在之前一两个主人或是经理管事时,曾搭过不带木条墙面的牛棚。它在山后老农场的边缘,离杰克的农舍不远。它被用来储存干草,代替了车道边盖着黑色塑料布的屋形草堆。草堆开始腐烂,黑色塑料在风吹日晒中失去了光泽和张力,质地很像老人的皮肤,又像褪色的玫瑰花瓣。
改变!新的想法,新的效率。从前在路边,乳品厂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木平台,放着搅乳器。搅乳器在容易被牛奶车提起的高度。现在没有搅乳器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藏储奶箱,牛奶由罐车收集运走。
山顶的金属墙谷仓边又立起一个活动式牛棚;旁边是一个现代挤奶屋。这个挤奶屋或“挤奶厅”(奇怪的词)看上去是机械化的。混凝土铺在倾斜的地面上,看上去像是水泥平台。有管道、仪器和量表。在这里工作的人把沾着粪便的牛群赶进棚中,一脸工业时代工人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