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9/22页)
它是如此高大!靠近它之后,我发现它的皮毛更有光泽了,肌肉也更坚实。这匹马习惯了人的关注和友善,有人靠近时很平静。看它头一侧的瞎眼更让人痛苦。眼睛整个被取出,皮肤长得盖住了眼窝。眼窝上的皮肤非常完整,这样眼睛瞎的一侧的马头像是一尊雕塑。
从我小屋的卧室能看到马圈和后面的湿草甸,不过角度是斜的。湿草甸现在是奶牛的食草区,奶牛一天来这里两次,在挤过奶后,它们在潮湿的田野中沉重地摇晃,有时更愿意走在沟渠中。挤奶工一天来两次或四次,赶奶牛回去或者放它们到这里。他发现了那匹老马。
看到这匹出名的马高贵、半瞎、孤独,他受到了影响。他在同一个小牧场里阉割了一匹精神的马驹,如今斧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他不得不马上回到曾经逃离的镇上。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折磨,他使自己走到了这匹弃马的状态(正如他所看到的),离死亡那么近。
他在一个周日晚上来到我的小屋。他之前从未来过。
他说,有些朋友来看过他,聊起这匹马和它临死前悲惨的日子。它曾如此出名,如此受宠,为主人挣了那么多钱,如今却在一个草草搭起的小马圈中等死,没有人群或是欢呼。挤奶工说,这不公平。他每天都看到这一幕,感觉糟透了。
和他聊天的朋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是他妻子的朋友吗?他们是从挤奶工诸事不顺的镇上来的吗?这些朋友知道他们的朋友要被解雇了吗?他们是来表示同情的,还是只是来乡下玩的?
挤奶工周日傍晚带着朋友们来找我,哭丧着脸说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那匹老赛马的书,这样才对得起它。
我没有应允。他的多愁善感让我害怕。这种多愁善感是一个人做各种怪事的充分理由。
很快,那匹马就不在马圈了。它死了。就像这个小村子里很多的死亡,像很多大事件一样,发生在幕后。
冬天变得出乎意料的温和。太阳出来了,花期要来了。
我散步时遇见挤奶工从谷仓往下走。他笑得很开心,早就忘掉那匹马了。他转过身朝山腰挥手,说:“二月里的五月!”
他说的五月不是指五月的天气,而是五月开花的山楂树。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起乡间的快乐。这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他像一个带着角色的演员。
他错了。山顶上开花的不是山楂树,而是黑刺李。在山顶一条长长的横向小路上,铺筑的农场路和防风林之间隔着一排黑刺李。(早先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和他说了说话,那是我们唯一的交谈。)早晨的阳光照在这些树上,正好是从公路走上山时能看到的一边。在意外的温暖中,在冬日的黑土地和拖拉机轮胎轧出的水潭上方,树上花朵簇拥,白亮亮的一片。
*
挤奶工一家离开了,悄悄地走了,没有引起注意。一周前他们还在,很抢眼,还拥有小屋和花园;这一周小屋就空荡荡的了,又成了一座纯粹的房子,似乎又有了乡舍的特点。
这里还有更大的变化。农场经理退休了,他不再带着狗开着路虎巡视。农场换了管理人。很快有了新的动向:更多的拖拉机,更多的农用机器,更加繁忙。
那年提早撤离的冬天又回来了。终于,春天正式降临,触及杰克的花园。虽然周围丘陵、车道和田埂间人来车往,拖拉机样式新、色彩鲜艳,然而杰克的地里没有庆祝之势,没有我一直期待的仪式。
溅上了泥巴、秋天修剪过的篱笆迸发了生机,苹果树、灌木和玫瑰也不甘落后;但是现在没有人来修剪它们了。没有剪短或绑好,没有除草,温室里什么都没有种。菜地没有人照料,散布着绿叶、根茎和种子。没有人给老山楂树松土。烟从杰克的农舍的烟囱中升起,而屋前的花园成了荒地。只有鹅和鸭还有人照料。
周围一派活力和变化。粉色小屋里住了另一对夫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男人不在奶牛场工作。他是更常规的农场工,和别人一样是新的管理者雇来的。这些新来的农场工都是年轻人,受过一定教育,有些甚至有学位。他们着装讲究,穿得新潮。他们不是特别友善。他们也许反映了新管理者的认真和现代;或者他们急于表明,虽然干农场工的活,但他们不完全是那种人。
住粉红小屋的男人有辆新车。下午天气好的话,他妻子会在荒芜的花园里晒日光浴,看上去无所谓地露着胸部。她个子不高,大腿粗壮;看上去显胖,比例失调,有点可笑。但是有一天,我见她穿着老款式的长裙,腰部高而窄,臀部蓬起来,这一身很称她,让她变得撩人。我觉得她也是这么看自己的,非常满意的样子。在疏于打理的花园中晒日光浴,用心展示起初让我觉得懒散臃肿的身体,她觉得这才不负自己的美艳。新车和她丈夫精心的衣着,都是另外的赞誉。
新来的人,也是年轻人,接手了山谷底杰克那一排农舍中的两座。那两座农舍被用新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挖起花园里遗留的草木,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
杰克的花园仍是一片荒芜。
我有一天在农舍外看见了杰克的妻子。她谈起新邻居,但没有指手画脚地让人知道她在说谁。“你看到了吗?那些草坪,我的天啊。”
语气的转变和讽刺让人吃惊。我从没想过杰克的妻子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她是——况且她本人似乎也满足于被看成——杰克的附属品。
“还有那些马。”她说。
住在中间那座农舍的人有一匹马。
我问:“杰克怎么样?”
“他不错,你知道的,他又开始工作了。”
“这花园里有不少活要他干。”
她说:“你这么觉得吗?”
好像我说了假话似的。她为什么想否认明显的事实?我们站在花园外。我提到了她觉得不该提的事?我是在咒那个病人吗?
因为杰克病了。虽然她说他又开始工作了,但他身体并不好。那个夏天断断续续地,每次两三周,甚至在以往他会光着背在花园里忙活的好天气。病人待在室内,烟从农舍的烟囱中升起,仿佛是他疾病的象征,像是他感受到的寒意的符号。同时,新来的农场工人,那些年轻男人带着年轻的妻子,开着新拖拉机沿着田埂上上下下,下班后开着新车出门。
杰克的妻子温和而讽刺地评论这些变化。但是她在慢慢地接受他们的处境:杰克的工作、农舍和花园都将失去,她在这儿的日子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