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2/25页)

皮通谨慎却定期买应季的衣服,按季节更换服装,这种做法一直保持着,没有任何浪费。然而在皮通的时尚中有着仪式的意味。衣服和季节将皮通的一年程式化。什么时间段是毡帽、三件套西装和防刺粗呢,什么时间段是草帽,过一阵子三件套西装变成了两件套,然后添一件套头衫,接着是乡间风衬衫,再是轻薄的衬衫或带棉絮的衬衫,抑或深色的薄塑料雨衣。他的衣着一定同他的动作和时节合拍。对衣服和天气的准确判断,稳健的举止,以及不紧不慢的步伐,让皮通显得非常整洁。

他的衣着外表,以及他避免自己有园丁或者农场工人、劳力之类模样的刻意,其实反映了他的心理。我想皮通的虚荣有部分是受他妻子影响。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容貌精致,对于她这样社会地位的人而言可以说是卓尔不群;她的脸色、五官和举止暗示着某种紧张。

皮通夫妇不善言辞。他们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话表达自己,于是就会显得没什么好说。但是皮通妻子的美艳盖过了她智力以及社交上的不足。她让人赏心悦目,她不言不语的样子总是让人称奇。美就是美;而且美是稀少的;没有哪个拥有美的人能对此满不在乎。我觉得皮通的衣着——要不是皮通自己就是他妻子所为——是为了与他太太的容貌相称。

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友,一位中年英国作家来探望我。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作家在社交上是小心谨慎的,知道在英国该如何区分模仿和自我模仿。

这位作家见到皮通时——那时是夏天,皮通穿着夏装,戴着草帽——他正慢慢走回白色的大门。皮通结束了早晨的工作,要回家吃午饭。他算好了在午饭时间收工,这样就能在一点左右走到白色大门那儿。皮通在草坪的那一侧,没有冲我的窗户看,而是像拉布拉多那样望着前方。

托尼问:“这是你的房东吗?”

“他是园丁。”

托尼说:“这证实了我长久以来的想法。人会长得像他们的雇主。”

我还称不上真正见过房东,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托尼也许在伦敦见过他,在房东的社交活跃时期,在退隐之前,他尽人皆知。

但是从皮通像房东——如果属实——不能推导出托尼所说的雇员会模仿雇主,而雇主出于惰性与受用,也会模仿他的雇员。皮通和我房东的相像是巧合。因为皮通是在我房东退隐的时候,在他抑郁的初始,来到庄园的。现在,我还从菲利普斯夫妇那里听说,房东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才出门;皮通基本见不到他。在我的房东和园丁——更恰当地说是花园——之间走动的是菲利普斯夫妇。

我的房东不可能是皮通效仿的对象。但是我立刻察觉出托尼说到了点子上:皮通这风格是模仿一个上级的。听说皮通早年在军队里任职——我们住在军事区。在托尼来过后,我反复思考皮通的模仿行为——事实上,一见到皮通就想到这事——觉得皮通的榜样(在皮通太太的鼓励下)应该是一名军官,二十多年前皮通在他手下。这个人仍旧活在皮通的记忆中。

军队对皮通依旧很重要。他儿子在服役。这个男孩的进步或者升职是唯一能让皮通太太快速眨着眼说上一两句的话题,否则她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我们偶尔会在车站碰面,在紫杉和山毛榉浓重的树荫下。车不多,路上相当安静,车站里的声音回响着,仿佛是在一个房间里。我们谈起她的儿子,似乎他在什么学校上学,书念得不错,并且游泳和体育更好。

“学校”这个词确实在皮通太太谈起儿子的军营生活时提及过。有一天她在车站对我说:“他们把他送去了炮兵学校。”应该是在云雀山。“云雀山”这个名字本是恰如其分的:巨石阵边的丘陵在一定的季节里曾响彻云雀的歌声。但是现在,虽然绿油油的丘陵看上去未被开发,但“云雀山”成了炮兵学院的名字,白天乃至夜里轰隆声阵阵,要是有大规模演习,轰隆声便昼夜不绝于耳。

因为皮通的儿子在那里,也因为皮通告诉我有这样的盛事,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夏天便去了炮兵学院的“开放日”。这像是牛津大学夏天举行的划船比赛,本科生的家人挤满了本学院的船。也像我在英属特立尼达的女王皇家学院的运动会。这场合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师生换成了官兵,运动项目换成了射击和娴熟的军事技巧展示。但气氛是一样的:热闹,食物,女人穿着平日不常穿的鲜艳衣服,平时隐藏的家庭关系这时公开表露出来。半谐谑的广播也是一样的。还有各阶层的人混在一起的氛围也是一般无二。一个是男学生和老师们的体育竞技,而这里则是男人和军官们以及各自家人的自我展示,女人和女孩尽量打扮,穷人也硬撑着面子。

我能看出这个场合对皮通夫妇的吸引力。这也许是他们一年中最隆重的社交事件。另外,开放日的确不失为一个话题,使得皮通太太在车站碰到我时有话可说。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儿子结束了炮兵学院的训练。一切顺利。“他的朋友们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她觉得也许“纪念品”这个词是军队用语,是有特殊意义的,我头一次听到一定和她头一次听到时那样感到新鲜而迷惑。她又解释了一遍:“一个和他们共度的日子的小纪念品。一个封在透明塑料里的老式黄铜炮,像颗钻石。”

一个廉价的纪念品。这个微笑着的女人说起儿子仿佛还在谈论一个孩子。所谓的纪念品实则是低劣的工艺品:军队,当兵的儿子,这样的现实与之应该是相称的。但现实大不相同。现实是严肃的。皮通家的男孩被训练成一个杀人的士兵,新型的英国士兵。他适合这个角色。他长得魁梧,一双脚很大。他没有遗传皮通太太的气质与容貌。

英帝国在十九世纪开始衰退,但仍是繁荣的,在经历成就和损耗都巨大的二战后终于没落,现在已没有大规模战争要打,英国军队却专注于培养这种精英士兵,这让人吃惊。索尔兹伯里平原周围的小镇上偶尔有风波,不过我们山谷里倒很少见到士兵或者军用车辆。仿佛军用车不被允许开到这里。我们在山谷里过着尘嚣之外的日子,就像十九世纪,实业家在镇上工作、发家,在周边的乡间宅子里居住。

一个周末,皮通的儿子带着他的“姑娘”回家来。周日下午,他带她去观景点,正巧我散步下山,碰见他们。娇小的女孩贴着这个大块头,仿佛把自己缠在他身上,这样外露的情感我在山谷里不曾见过。兴许是年纪到了,我能抽离地观察这些事情了。当年,我十八岁时,便想以这样的抽离和洞察写《狂欢夜》的初稿。男孩,女孩,父母的房子,下午茶之前的散步——如部落仪式一般,使观察者置身于一定距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