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9/25页)
我抱着隐居的心态来到庄园,我知道人在那种情绪中免不了感到自己被嘲弄。这会削弱一个人的精神,让他的行为变得武断。为了避免武断,接受我所见的事物而不加干涉,我把小屋的房间漆成了淡紫色。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武断的颜色,来自我的童年。
我在西班牙港念的小学临街,在维多利亚大道上,大道尽头是墓地。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几乎都会看见马拉的灵车和送葬队伍走过填有石头的墓地高墙。拉彼鲁兹墓地是以十八世纪末法国探险家拉彼鲁兹的名字命名的(这些法国殖民者在海地和其他法国殖民岛屿的革命中逃离)。拉着灵车去墓地的马身上披着网状的黑色或淡紫色的棺罩。于是,在我眼中淡紫色和紫色从来不代表权力和浮华,而是死亡的颜色。以我来到小屋时的那种情绪,任何肯定和鼓励的色彩都不过是嘲弄。后来,这颜色与此地的美丽友善关联起来。既然人通过在他人身上找寻自己的影子来了解他人,我愿意把自己孤立的一面投射在房东身上。
但是也许他的情感、他的感官反应都无章可循,就像他在诗作中表现的那样。他喜爱夏天、阳光、花和常春藤。也许他无力让这儿变得井然有序。或许他只是没有兴致去这样做,觉得无论常春藤和狂风如何摧毁他的花园,他总是有东西可以看;夏日里总有阳光,废弃的花园总有什么地方让他坐一坐。
常春藤覆盖了某些树,让人分辨不出树的真容,尤其像我这样本身就不太了解树的人。某年有棵树倒下后,我才知道它是樱桃树,因为有零零星星的花从一层常春藤下探出来。皮通和菲利普斯先生合力把树干砍成了一片一片的;用锯子锯下的圆盘像玩具一样小巧,终于摆脱了常春藤的约束。他们送给我一些圆盘用来生火。我把它们放在外屋(靠着菜园墙的半座小屋)晾干,但终究不忍心把它们都烧掉。
我留下了一块木盘作为花园的纪念,把它磨光上了清漆。它干燥后树皮光亮,树皮和木头间只有一点点空隙,因为并未暴晒,木头没有开裂,只留下了锯痕和木纹理,颜色深浅不一,摆在外屋里渐渐蒙尘。抛光后的樱桃木很美。我数了数年轮,有四十七轮。
这棵樱桃树的头三年也许长在苗圃中。也许是在一九三〇年的秋天种下的。头二十六年,树健康地生长;木盘中央是金色的。后来的二十一年里,生长速度减缓,年轮挤在一起;木盘外沿呈黑色。
花园里樱桃树秘密生长着,像是对传闻中房东生活的写照。一九五〇年我离开故土,辗转抵达英国,寻找写作素材,把自己和自己真实的体验分离,我作为作家(通过我努力写的文章)表现得比其他时候的我要渊博。在一九四九年或一九五〇年,房东因为看透了这个世界,开始离群索居。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许人修剪常春藤了。那时候,花园还保留着他父辈的规划,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在战争时期,这里都有人照料。通过木盘上的年轮判断,四五年后,常春藤占领了这棵樱桃树。二十一年过去,被覆盖和窒息的树倒下,成为花园里又一处废墟,一个生命的废墟。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当年常春藤在樱桃树上安顿下来,年轻的房东的倦怠症也要伴他终身了,大概就在那时我离开了牛津。因为我需要做些事情,因为我离家时立志成为作家,我别无才华,一心追求作家梦。那个决定里没有欢愉,那是我人生最空虚恐惧的时候。某天在山谷,我走上山丘的观景点,路边有松树、山毛榉、山楂树和野玫瑰的防风林。没来由的(也许是激动的缘故,走在如此景色中我体会到了别样的快乐),我发觉我回想起自己二十五年前的性格来,再次感到了惶恐,我一度遗忘的惶恐,正是这种惶恐让我当年萌生逃跑和躲藏的念头。我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发掘出任何才能,除了一个表兄租的黑暗潮湿的公寓,当晚没有地方可以回。自从我父亲前一年去世后,家人心理上都依赖我,而我却没有能力养活他们。
我想办法开始写作,想办法进入这个领域(二十年后看来,算是侥幸成功了),多好的运气。我这二十年过得与房东截然相反,这段生活将我带到他一片残败的花园、他残败的生活跟前,我从中得到慰藉。这片残败中自有一种无法磨灭的宏伟元素。
一个对自己不那么看重的人必定会看到他的地产的价值,也许会把这价值兑现,体面地去别处生活。但房东念旧。也许别人倒为他作了打算了。他自己没想过告别这座宅子和花园的生活,也许他对这儿一直有自己的理解,甚至觉得这儿无可挑剔,正如我们在一座房子里住久了,看不到它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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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乍看上去那么完整,风格也都完好,所以近来出现的残败让人觉得意外。学会了以这样的角度去观察,我在其他地方也看到了这种现象。我在小屋外那些冰冷的框架上就看到了。
这些木框玻璃罩是用来造育苗房的,有低矮的砖墙,北边的墙比南边的高一两英尺。屋顶是巨大的木框玻璃罩,悬在更高的北墙上方,沿墙体倾斜。这些罩子不容易提起来,一如庄园里其他东西那样,过分结实:沉重的玻璃和稳固的木框。某个阶段,冰冷的框架被弃用;厚重的玻璃罩被取下来靠在高高的菜园墙边。我在那里发现了它们。
它们看上去很旧,埋在野草丛中。但是夏天一到,我就推着割草机在门和墙之间割草(是庄园的割草机,皮通给它加了油),其实严格地讲,这片地不属于我生活的区域。那年夏天我初次割草,把割草机推到墙和玻璃罩边,所到之处发生了多么大的改变!这个长期被忽略的像是一片灌木丛的角落,修剪后显得平整。仿佛玻璃罩是几个月前刚被放在墙边的。
墙边的泥土部分是炭灰和红色的煤灰,也许来自我小屋的壁炉(也许先于皮通所说的“庇护所”而存在)。在混有杂质的泥土和外屋的边墙之间有一片地沟,上面架了铁栅栏:这是庄园中的一处渗滤坑,用来给丘陵、马路、人行道、草坪和车道排水。这里没有什么是天然的,一切都经过规划。草木间隐藏的工程堪比一个罗马广场。我小屋后门的杂草只修剪了一次,荒芜的模样就不见了,墙、土地、外屋的线条以及靠着墙的结实的木框玻璃罩就都显露出来。
玻璃罩的木框架仍然牢固,还能看出白漆。玻璃多少碎了点,有四五片从破裂的接缝中滑落。尽管菜园墙的北面土质贫瘠,且多数时间都被山毛榉遮蔽,野草还是从玻璃罩间冒出来,长得很繁茂。虽然砖墙结构(边上还是木框,好固定玻璃罩)中有山毛榉枝叶,黄沙地里长着荨麻、不知名的野草和多刺的黑莓树丛,但用割草机修剪了冰冷框架边的杂草后,也消除了衰败感。就像五六年后,倒下的那棵樱桃树成了一片片圆盘,也就不再有颓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