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2/14页)
这段路犹如一段音乐铭刻在我心中。我没有一路走到山丘顶。没有必要登顶。我知道在现在这种光线中,从那里能看见什么。我转身,路上所有的景色再次展现在眼前。
当晚在小屋中,我的窒息症状又出现了。我感到支气管在收缩。我等着症状缓解,却等来全身紧缩、变僵。短短几个小时,我病倒了,还犯一种奇怪的头晕。在这眩晕状态中——看一切都清清楚楚。透过救护车深色的玻璃,我意外地、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山谷壮丽的景色——我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几年来我总会看到这栋楼,知道它是医院,虽然经常经过它沥青铺的前院,却从未对它有过什么想法,只知道它是一栋楼。我留意到楼里保存下来的十八世纪的砖块(因为我能判断出红砖的年龄,在一九五〇年我发现小房子普遍都用红砖材)。我留意到优雅的乔治亚时代的字体——标明了医院的非官方性质以及建成年份为一七六七年——刻在楼正面靠近顶部的一条石板上。
医院位于通往火车站的路上,要越过一座桥,桥下是白垩质山谷几条河流的交汇处,水总是清澈的,漂浮其上的垃圾特别显眼,河水像玻璃镇纸或照片,有分离普通或是众所周知的物体的能力,烘托出细节。
十年前,我的病赋予了我特殊的才能,让我对庄园花园的春天有了更深切的认识。那次患病是精神疲惫和旅途劳顿所致,延续了几周,像我童年时遭受的热带“发热”,一种和雨季相关的发热,而我总觉得热退得太快,希望再一次发热。我喜欢童年的热病,因为它让我湿热的体内放松,以一种美好的方式扭曲触感和听觉,让世界忽远忽近,和时间捉迷藏,让我在不同的时间醒来,面对同一件事。带着如此的戏剧性和新奇(以及特殊的食物和肉汤),发热总是让我感受到家和受保护的温暖。
在类似这种病症的状态中(我因此第一次在英国感受到保护和放松),我看到了窗下的牡丹(在我半清醒的迷离之中,饱满的红色花骨朵攀上来,迎着风敲打玻璃窗)。我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枝鸢尾,看见了芬芳多刺的苔藓玫瑰,还有幽暗的小溪上通向风景怡人的河岸的一座座桥。
我这次是真的生病,不是单纯的体力不支,而是一种仿佛穿过身体到达内脏和生命核心的疲倦,这疲倦让我不得不衡量一下我能起身和出门多久,可以走多远而不致体力透支再次病倒。出院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带病在潮湿残败的庄园花园中短距离散步。我来英国后,数年来意识不到冬天的存在,从不觉得需要穿戴外套、手套甚至套头衫,现在我竟觉得体内冰冷,肺部寒凉。
牧草和杂草湿而深,根部有各种腐烂物而呈现出黑色。秋天曾有独特的迷人之处,层林尽染,野蘑菇争相模仿着枯叶的色彩和形状。去年的白杨落叶像是蕾丝或热带扇形珊瑚,叶脉间的柔软物质腐烂,叶脉却还保持着曲线和弹性。我慢慢叫得出树木灌木的名字了,能在一大团植物中分门别类,并且很快不仅仅局限于植物名,我对它们的欣赏也随之增加了。这像是生活在某种语言环境中学习该语言。现在,随着杂草生长、沼泽植物发芽,随着玫瑰花圃消失,站在花园中像是置身于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那些大到无法锯断或移走的白杨树树桩,最后消失在灌木丛中。
花园里的秋色是一派棕与黑。我学会把枯叶和茎梗的棕色看成其本身的颜色;我收集了草叶和芦苇,愉悦地看着它们从绿色渐渐变成饼干似的棕色。甚至枯萎在瓶中的花都能带给我快乐,枯黄色的花仍是整朵的,我都舍不得扔掉。秋冬的早晨,我也出门看覆着白霜的棕黄色的树叶和叶梗。现在,料理花园的人大都被辞退了,所有草木都在夏天恣意生长;我只感到寒意,只看见高深的草、潮湿、黑色和棕色。我在破败的花园短时间散步,每次走远一点,走过白杨树,走过高大的常青树,接着走进白色大框架的温室,它经过这些年月依旧坚固完好。一路上深浅不一的棕色再次唤醒我对特立尼达岛的记忆:不是真实的颜色,是死去植被的色彩,其中没有美,只是垃圾。
某天,在这片棕色中,我走过温室,来到我早先去河边散步会经过的地方,我曾在那儿发现了一扇门(我第一次进去时它还能开关)和几座架在小溪上的桥,幽暗的溪水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落叶。现在,在这片黑色和棕色之中,我看见了一道新的木栅栏,漆成金红色,像那个德国人带来的胡子拉碴的胖兄弟,他的头发就是金红色的,他手里的尼龙袋也一样,那袋子是用来装那些烂木头或者别的他想掠夺的东西的。
我没听谁说起过这道栅栏,也不知道这块地是否已易主。周围的土地荒芜一片,即使我有力气,也难越过第一条小溪。但是我能看见新栅栏同那条从花园通到河岸的老步道及桥交叉了。这是因为勘测员只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并没有考虑到土地实际的使用情况。
我曾训练自己接受变化之观念,避免悲痛,尽量不去留意腐朽。当时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我刚刚意识到我第二次生命的环境的好处,它就变了。苔藓玫瑰被砍倒;开放的车道被铁丝网栅栏隔断;田野被圈起来。杰克的花园逐渐凋零,最终被混凝土覆盖。皮通离开后,我小屋外草坪尽头的大门关闭,枯树枝堵在门口。铁丝网——让人心寒的东西——困住了果园里的儿童屋。
我曾怀揣变化的观念生活,我把它视为亘古不变的常规,我看到世界在流动,人的生命是一系列偶尔交织在一起的轮回。但是如今,哲学于我已派不上用场。土地不再只是土地本身,它吸呼着我们的呼吸,也受我们的心情和回忆感染。我生命中这个轮回的终结,庄园生命中这个轮回的终结,与疾病导致的衰老感混在一起,令我悲伤。
我喜欢这个邻居。我对他没有任何敌意——他无意中为我指出了我该搬去的地方。他对自己想获得的东西充满敬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山谷和土地也是属于他的。他母亲幼年时曾住在河边一栋农舍中(如今部分损毁),那里不缺乏敬畏。我一直清楚,我无从保护一片风景,在第一个春天过后,它便只存在于我心底,有着一种特殊的纯粹。从那第一个春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刻总会到来。但是现在,它的到来让我震惊。这里的一切都曾是我快乐欣喜的源泉,它们欢迎我治愈我,现在却仿佛面临死亡,成了痛苦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