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9/14页)

她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她一遍遍告诉我菲利普斯先生是她第二任丈夫。尽管她对他的回忆丝毫没有不敬,她也不想让人觉得她的爱由此减弱,但她对菲利普斯先生的悲痛重复着对第一任丈夫的悲痛,就像一种延续。她的丧夫之痛,被故人留在身后未完成的事务以及向房东隐瞒死讯的费心所消解。

她仍旧重复着。但是她在讲述她自己和她的悲戚的延续,仿佛悲伤自有生命。她或许也在说,或许是自言自语,她打算留在庄园,试着延续和菲利普斯先生一起做的事。

我对这件事和菲利普斯太太的电话经过几番思考后,才意识到菲利普斯太太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不确定性。当初我第一次听到菲利普斯夫妇对未来毫无打算并且没有积蓄时大为吃惊。后来我开始佩服他们的冒险精神,他们随时准备离开这里,在另外的地方安家。当然,他们是因为从未怀疑有新的工作等着他们,才这样大胆。可以说,这种期待本身就是一种安全感。

我觉得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退休的事。他们深知自己做的是一份老式的工作,但视其为一种隐居,也许他们觉得自己会这样过到老。如今,活跃的伴侣离世了,倘若菲利普斯太太离开庄园,我真是为她的未来担心。

我无疑是过虑了。我不认识菲利普斯夫妇的朋友,不知道他们如何生活或者如何谈笑风生。尤其我不了解他们的工作与工作圈,以及作为劳工,他们如何调整以维护自己的尊严。我仍记得她为自己在庄园的安全地位,如何等着皮通被赶走;皮通被解雇后多么失魂落魄,甚至因对雇主无言的恐惧而拒绝找工作。

但老菲利普斯先生的悲伤有别于菲利普斯太太的悲伤。他经历了父母亲、姐妹和妻子的死亡。他表兄弟一九一一年的死亡——他不止一次跟我讲过——让他准备好了面对所有人的死亡。现在,在他年过七旬快要入土时,他儿子竟猝死了,这令他惊骇,令他悲痛之极。菲利普斯太太说,他崩溃了。皮通离开庄园后他如此快乐,如今却无法继续住下去。他不再来菜园工作,也不再穿着他素色的西装、外套和裤子,拄着拐杖散步。

仿佛他也死了。仿佛我们看到第一批乌鸦在庄园山毛榉树间叫嚷扑腾时,他所提及的死亡就是这一死亡,他儿子的死亡。

*

美丽的常春藤要依附着树木生长。树最终倒下了,但是它们提供了多年的赏心悦目,况且还有其他树可以观赏,有其他树来陪伴房东度过余生。人也是如此。他们生活在你身边,时间到了便离开,自有其他人会出现。但菲利普斯先生却是例外。他对房东来说太重要。房东在菲利普斯先生温柔而尊敬的照顾下终于摆脱了病患的折磨。这位强壮的保护人的死讯瞒不过两星期。

房东终于发现真相时气急败坏,气的是人明明死了,大家却误导他觉得他还活着。他发泄了一场。他摔玻璃杯、砸烟灰缸,把餐盘推倒在床上,总而言之是弄得一团乱。他太过悲伤。他只能表达气愤,并且把气都撒在菲利普斯太太身上。

她觉得这不公平。她打电话跟我说,她这么做是为他着想。她觉得房东的做法很自私:他发火时没有考虑她对丈夫的死的感受。她还觉得房东孩子气。她说:“他这么做也不能让斯坦回来。”

早先她对庄园和它的主人充满敬意。对房东的艺术创作,她就当是他特权的另一种表现,对此有相应的尊敬。她把房东的小礼物捎给我,诗歌或散文,绘画,小篮子,檀香木折扇,印度熏香等,她都是一脸敬畏的样子。有时候,她甚至把散文诗或者散文用打字机打出来(也许没有被要求这么做),这是她分外的工作。她对打出来的不一定总是理解,这更增加了神秘和美感。

她对房东艺术创作的敬佩影响了菲利普斯先生。但当菲利普斯先生逐日培养敬佩之情时,菲利普斯太太却慢慢不以为意了。她看待一切都越发实事求是。在庄园获得安全感之后,她失去了原本的崇敬。有了安全感,她开始自我审视,专注于她的神经紧张,越来越依赖丈夫的保护(和她的雇主一样)。

如今她丈夫离世了,她失去了安全感。长久以来一直做得很顺手的工作也突然变得困难;庄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面对房东时,她也直接采取了护士的态度,但她又没有相应的能力。这男人就是孩子气,她说,他完全是为了让人注意他。她本该知道如何应对,现在却束手无策。这份工作开始让她疲惫。

园子里的菜地废弃了,但之前菲利普斯先生叫来做零活的人仍出现在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在的时候,这些人干活很利索,像是为了引人注意。但是现在没人管着,这些人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大声交谈着从我小屋窗口走过。

有天下午我从河边散步回家,看见两个人出现在荒芜的花园中。他们手中拿着钩刀,站在之前砍倒的那堆白杨树边。其中一个个头比艾伦还小(艾伦一直对自己的身高耿耿于怀)。他有一张狡猾危险的面孔,眼里有怒意,像是因为被我发现而生气。另一个人稍稍高一些,深色头发,眼圈发黑。

不及我开口问,个子稍高的便说:“我们来运走这堆烂木头。玛格丽特知道,她允许了。”玛格丽特是菲利普斯太太的名字。

我的策略是不干预在庄园见到的人,不扮演监工的角色。但是那把钩刀和小个子游移不定的蓝眼睛让我担心。

我对个子稍高的说:“你叫什么?”

他直起身,双手几乎贴在体侧。他说:“汤姆先生,两个M。德国人。”

“德国人?”

“我是个德国人。汤姆先生。”

他是一贯这样介绍自己的吗?德国人的身份(他有英国中部地区的口音)对他而言那么重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说了,抑或他是在开玩笑?

他说:“我父亲是战俘,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农场工作。后来他留下来,娶了马车夫的女儿。我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去年圣诞节我母亲在伯明翰去世了。我之前一直住在那里。但我丢了工作,妻子也离开了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他手握钩刀比画着用镰刀割草的姿势。“我喜欢园艺。我只想从事这一行。是跟我母亲学的。”

我看着小个子,心想他会说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脸颊抖动着,不打算和我说话。在他瘦弱的前臂上,我看见了绿红蓝黑四色文身。这种用现代工具绘制的文身是当地时下的新潮。这是布雷告诉我的。至少在文身方面,小个子可与比他稍高的同伴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