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4页)
要说性急又莽撞的人,局里首推原田左之助了。他是伊予松山家中间[4]的儿子,骨子里压根儿就没什么武士道。可能就因为这个,杀起人来也是毫无节制可言。那些评书里面,都把他说成是担当新选组殿军的十番队长“死不了的左之助”,可实际上我们内部都叫他“喧哗左文字”。不觉得滑稽么?“好打架的饭勺[5]”哦。原田这人平日在道场的确不怎么起眼,可一到真刀真枪上阵的时候又强得可怕。是因为看他杀人跟盛饭一样简单而来的饭勺么。还是说因为在他身上没有什么剑术也看不到人心,跟饭勺那样的道具没两样呢。
不过草率鲁莽并不都是坏事。我之前反复强调过,剑术致胜之法就在于先发制人。原田之所以强大,原因只有一个 ——总是比敌人先拔刀。口头上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可能随时随地都做到这点,与其说鲁莽我更觉得是一种才能了。
那时候原田应该是还在睡懒觉吧,只见他掖起睡衣的后摆,举着拔出的刀第一个从我们面前刮过。不过这么一回忆起来,总觉得跑着的不是原田,而是天狗扔出的巨大饭勺直直地就飞进了驻地的中庭。
我出声制止过。然而人能听懂我的话,饭勺却不能。饭勺径直朝着前川大宅的长屋门飞了出去,也不知为何,此刻门外的雾气中还站着一个恍惚的楠小十郎。我至今还记得,听到一声带着伊予口音的“混账”回过头的小十郎,一瞬间凝固在脸上的表情。恐怕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是间谍同伙的这件事,就算多少心中有些许愧疚,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毕竟还是个孩子,以为只要吐吐舌头道个歉就能解决吧。
也许原本的确是如此。京都导游兼翻译的小十郎,我们将他视如重宝。
平日里大家小十前小十后的,对他也是诸多宠爱。我跳到庭院里大喊: ——小十快跑!小十郎并没往左右逃走,而是一下跳进了浓雾中的水田里。他应该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与原田正常比脚力吧。然而他的判断却犯了大错。我在之后的鸟羽伏见或会津之战时,没少在水田里跟人厮杀过。在那里面,越是没有体力的人越无法动弹。小十郎被砍死在了水菜田里。被追了一大圈,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他的尸体保持着坐姿向前扑倒在泥泞里,恐怕最后是在求饶吧。原田依旧如饭勺一般,无力地提刀立在那里。他出手之快,根本不顾后果。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原田刚刚在那个雨夜的八木大宅中杀掉了芹泽和平山,然后顺道跑来的。几天前的那件事,如画卷一般连接了起来。那时我心里的感觉,在今后的岁月里也一直没有消去。就像一卷铺在漫长又看不到头的长廊上,无穷无尽的血红色的画卷。原田杵在水田中,他盯着小十郎那慢慢失去血色变得如干鳕鱼般的尸体,用刀尖戳了戳,又用脚趾拨了拨。说不定原田原本只是想吓吓自己平日里疼爱有加的小十郎,抑或是为了保护,想在其他人赶到前先追到他吧。然而那时候的原田并不知道,剑是有魔障的。只要失去了鞘的约束,刃上的妖魔就会疯狂索命,根本不会顾及主人的意志。
后世人都说新选组是一群靠杀人发迹的刽子手。但身处于那种时代中,每个人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原田左之助还是楠小十郎,还有那些杀人或被杀的,没人是特别的。哪一个都是酒囊饭袋,讲什么非凡不非凡?我在水田边一直待到他们善后完。回去时我捡起散在别处的小十郎的木屐,将它们并排放回到前川大宅的门前。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木屐,而去想象小十郎惊慌逃窜的模样。
至于越后三郎和松井龙二郎,有人说前一晚就没见人,也有人说他们趁着浓雾逃掉了。简单地说就是大家放跑的吧。那为什么只有小十郎逃不过一死?一定是附在剑上的妖魔干的好事,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解释。
怎样?生死交锋到底是什么概念,你心里稍微有数了么?可别把杀人说得那么简单啊。杀个人不仅需要漫长缜密的算计,看各自的运势,此外还要应付未知的妖魔。这么一说起来,用枪炮来拼生死的现代战争,实在太寒碜。
关于这件事,还有些题外话。惩治间谍的事算是了结了,可我始终还有想不通的地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要真是这种程度的不适,我一早就忘干净了。我本来也不是个执着的人。怎么说呢,就像那种肚子虽然吃饱了,却消化不良的感觉。都是酒囊饭袋,只因为是殿上人就能待在我的剑不可及之处的家伙;自然也不会对我有所畏惧家伙;无论死了多少人,也能一脸若无其事悠哉度日的家伙……是我胃里堵得慌的根源所在。“据说大原三位至今还以雇佣武士为名,让长州人住在自己的宅邸里。 ”林信太郎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男人。想必他在那次骚乱后,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而去做了一下调查吧。
“可就算知道这些,我们又能拿他怎样呢。 ”那应该是初冬的某天,我和林在南部大宅。我做着刀的保养,林坐在套廊上,口鼻呼出的气已经发白。我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擦去打粉,朝着自己的刀问了一句——真的就没法子了么。鬼神丸发黑的镐地[6]上清晰地映出我的脸,似乎比镜子还亮些。那是一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但在我眼里,那张脸并不是我,而是鬼神丸。
真的就没法子了么。
就算身份有高低之说,性命却不该有轻重之分。只要我杀人,就会死人。说什么因为是谁就无可奈何,根本就是一种自我暗示。
再说了,什么身份高低,到底不过只是因为待在天子身边罢了,与我们武家的见识原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大原三位大人的确是继承了宇多源氏血脉的一支,可现实也不过是个三十石三人扶持[7]的穷公家。
这要放在武家,撇开足轻不说,这种俸禄根本就上不了台面。那样的人为何却能在与皇宫咫尺之隔,如城塞般的高墙之后拥有自己的房屋,还能供着一群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家臣。说到底不过因为那块三位公家的金字招牌。
有名无实的虚位,与狗屎有何区别。凭什么还要跟这样的人讲客气——这是鬼神丸对我说的。
说得好!官位算个什么玩意!三位,那可在正四位的会津大人之上,与外样笔头的前田大人平起平坐了,这不是开玩笑么。把大原三位当作显贵,不就跟把百万石和三十石一概而论没两样了。说到底就是没来由的错觉!
——没什么好无可奈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