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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品川临时驻地的路上,我心情几乎是掉到谷底。心想着干脆就这么消失得了,可却连该消失去哪儿都不知道。袖之浦的岸边飘着小雪,那天晚上挺冷的。一回到品川宿的釜屋,我二话不说就冲着澡堂走去。
釜屋作为大名行列御本阵级的旅店,可以说相当气派了。不过谁家行列到了江户门口还会平白留宿一晚上的,说是御本阵,也就是供人歇脚休息的地方吧。
当过“某某大人”御本阵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旅店骄傲的资本,对营生自然也是有利的,看看旅店门口那一大排破旧的看板就知道了。要知道参觐交代那样麻烦的规矩,已经废了好些年了啊。在这一堆老看板的最后,却摆着一块崭新的“新选组御本阵”,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到底过去是货真价实的御本阵,澡堂什么的简直是奢华至极。拉开滑门,走过宽敞的板敷间[2],是一整天都满着热水的浴池。撩起拨窗,视野所及的是与御台场遥遥相望的海面。
有人先我一步。旅店既然是被我们包下了,倒不用顾虑有外人。只是由于拨窗灌进来的冷空气,让四周充满了水蒸气,雾气蒙蒙中本来就看不清坐在浴池边上朝着我瞧的是谁了。加之浴室里的灯光,就板敷间的上框上吊着的那一小盏。
我跳进浴池里,舒展身子哼哼了一声,问:
——谁呀?
可能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先前的人赶紧站了起来。
“失礼了。是我,铁之助。 ”眼看市村铁之助被从横滨的医院调了过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由他照顾的久米部正亲已经死了。“不,不是那样的。久米部先生也和我一起来了。 ”
听了事情缘由我也是大吃一惊啊。久米部一个身负重伤就快死了的人,他们因为觉得扔下他不妥,竟用大板车一路给拉了过来啊 ——从横滨大老远的,而且还是连夜!
——你们这些家伙是笨蛋吗!我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真是笨蛋没有笨药医。就是你一口一个澡堂,把这段埋得很深的过去给我刨出来了啊。与市村铁之助在横滨港一别后,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品川釜屋的澡堂里。昨天我也提过了,横滨有法国人开的医院,负责收容鸟羽伏见之战的伤员。因为当时法国是力挺德川幕府的。不知是谁提出的,让小姓组里年纪最小的几个去做护理,就此把他们哄下船。
其实我都瞧着呢,那都是土方的主意。一旦回了江户,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要是还能重整旗鼓再战一把,我们就要作为先锋,去面对东海道或中山道方向涌上的敌人。若是上面规规矩矩选择投降,那我们这些罪人的项上人头,估计就不保了。不管是哪一种,都没什么好下场。
土方岁三这个人吧,什么都不写在脸上。可能因为近藤这人太好懂了,两人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样吧。让他们作为护理留在横滨,其实就是叫他们赶紧逃吧。既然我们也默许了,能逃掉就最好了。
你想想看啊。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可是为了讨生活,抛下江户的道场主和他的弟子们呀。什么勤皇佐幕,管他攘夷开国,都只是体面话。我们不过是在江户混不下去了,才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到京都闯一闯罢了。
然而一群莫名其妙的武士却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清河八郎、芹泽鸭、伊东甲子太郎……就是这些家伙,把淳朴却能干的我们引向了一条始料不及的路。那条山南敬助曾经不惜赌上性命,也想远离的路。
土方明白一切已经到了头,在他看来,哪怕只是让那些年轻的孩子逃出去也好吧。
事已至此,也总不能说不要他们了。让他们以护理的身份留在横滨,可以说是土方的一招妙棋了。
那时候的横滨还不是大城市。按安政之年的条约开港后,陆陆续续住进不少西洋人,说到底就是个跟租界差不多的港口小城。无论如何,战火也烧不到那儿去。由于有治外法权,搜查也不是能进去得了的。加上港口船只来来往往,要看准时机逃走并不难。
要知道御一新的纷争,根本的一切是为了让日本不至于沦为列强的殖民地。若是在开港地惹事,明摆着就是给列强送上出兵的口实。所以不论发生了什么,横滨的安全性都是不言而喻的。后来榎本武扬携旧幕府势力占据箱馆,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吧。
把重伤员和孩子留在横滨。能考虑到这么多方面的问题的,也只有土方了。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在釜屋的澡堂里,我为什么要不耐烦了吧。
幕府就快没了。新选组也快不是新选组了。所以伤员和孩子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搭上性命,下不了台的、去死的,有我们这些人就够了啊。
你可以回忆一下那天早上和我林信太郎的对话。不光是病人或孩子,对我们来说,只要不是试卫馆的人,统统消失掉就是最好了。
真的是笨蛋没药医啊……就算不明白我们一片苦心,哪怕只是等伤痊愈前老老实实待着不就好了么。如此一来,将来的世道也会让他们活下去的。
我闷不做声地泡在热水里,远远地盯着拨窗外映出的御台场的灯火。本该活下去的人,却回到了死的路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可气的事了 ——手刃了无数本该活着的人,我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刻。
“让我帮你擦擦背吧。”铁之助对我说。虽然我想他赶紧泡完出去,但铁之助这个小叫花却十分知礼,估计是见我心情不好,觉得就这样离开不太妥吧。
我坐到冲洗池前,铁之助说了句“得罪了”,用上了在当时还比较少用的肥皂。
虽然已经十五,但个子比较小,性子上也有些孩子气。擦着擦着背,就听见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扭头一看,只见他竟把手指圈上,吹起了肥皂泡。他把泡泡在我面前卖弄了几下,又笑了起来。
——还讲不讲分寸了!
我责备道。其他队士跟我接触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偏偏这群年轻的小姓却不会。估计就算他们能看清谁强谁弱,却还没法分辨善恶吧,所以才不会怕我。
我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我不是冲田总司那样的天才,加上我的流派是近距离取胜的居合术,因此身上的伤可能比其他队士反而要多些。铁之助给我擦背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
——不管受了多少伤,只要活着就算赢。
我是这么跟铁之助说的。不光是在剑术上,可以这说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了。所以我才能像这样,活到被人叫七十老翁的今天啊。不管身心上受了多少伤,只要命还在,伤终有愈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