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第2/3页)
问是哪位的家臣,他们说是九州久留米有马中务大辅大人家的。虽然不管是西还是东都无所谓,可听到西国大名的名号,到底还是不太舒坦,也做好了可能被斩首的心理准备。
我们坐在大雨中的街道上,当有人问起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时,那人老实回答“水户家中某某”后,佩刀虽是让人没收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却也同时被解开来。
“老实点。在阵屋里好好反省,等候发落吧! ”就只是这样。后来相继报上名的人也差不多,什么水户家臣、德川家人,是真是假根本无从考证,但得到的回应却都是一句“等候发落”。我朝着跪在一旁的林先生打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来我们应该得救了。久留米的物头年岁不小,看着像个通情达理的武士。对于一直奋战到无法动弹的我们,他应该是心存敬意的。看得出来他已经不想再增加无谓的牺牲了。不单是物头,其他武士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被问起名字时,我说了谎。“德川家人,佐佐木武藏。 ”
谁想久留米的武士听到后竟然哄笑了起来。佐佐木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所以我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名字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于是就索性把 “takezo”念成了 “musashi[1]”。你也知道,我以前就偶尔会以“shimura musashi[2]”自称吧。也怨不得人家笑话。他们应该是觉得我这名字是取了佐佐木小次郎和宫本武藏姓名拼凑起来的假名吧。然而笑过之后,久留米的物头还是不忘提醒了我一句。“刚才我就当啥都没听见。再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名字。前面的寺庙就是我们的阵屋了。先填饱肚子休整休整再说。 ”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物头似乎还小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辛苦你了”。你应该能明白吧。御一新那时的战争,不是时不时会有敌我商量着来的情况发生么?虽说需要拼命的时候谁也不会手下留情,如果可能的话大家还是希望能和平解决的。然而有一个所谓武士体面的玩意儿摆在那儿,总是不能事事如意。那次能够顺利,也是因为我们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后,我被左右搀扶着站了起来,然后我又朝林先生递了一个眼色。
他端坐在泥泞里,双手被捆在身后回头看向我的那张脸,至今还烙在我的眼底啊。我并不知道,那些各自背负着诚字旗的同伴们是在哪儿,又是怎样离开人世的。但暴风雨中的林信太郎先生,坚信自己信仰与大义,是真真正正最后的新选组。
我眼神表示自己先走一步,刚迈出脚,就听见了林先生那凌厉如刃的声音。“我是新选组伍长,林信太郎。 ”周围突然间陷入了死寂,就连狂风暴雨似乎也在那一瞬间都没了踪迹。
“怎么?要我再说一次?我是新选组三番队伍长,林信太郎。自鸟羽伏见之战起,一直与锦旗为敌,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朝敌。若是知道我的背景却不做任何处置,将来你们定会有后顾之忧。不单是你们,甚至还会牵连你们的家主有马中务大辅大人。我是新选组伍长林信太郎。取我首级速速领功去吧! ”
物头的脸色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等旁人再说什么。只见他在弯腰的同时抽出了刀,一下就砍掉了林先生的头。
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那时候我本来想报上真名的。毕竟按照新选组的规矩,自己的搭档要是死了,自己也得陪着才行。但不等我出声,狠狠地瞪着我的久留米物头先开了口。“新选组余党已被我处置!与水户众及御家人众无关!若是觉得此人死得其所,就各自珍惜性命。战争……结束了! ”于是我活了下来。不过要是我没有亲眼见到林先生的死,后来的人生也许会大不相同吧。可能当了军人;也说不定跟你一样成了逻卒;要不就在商界大展手脚;又或者能站在议会台上……不是我自负,要是我的话应该是能过上这样那样的人生吧。我可是幸存下来的人啊。不仅要在体力和胆魄上优于常人,还要运气好才能活下来。这样的我竟然在银座做了乞丐不是不合情理么?而为什么我会在翻遍了大东京垃圾桶后,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只不过是因为我在暴风雨中的街道上,看到了林先生的死。所以尽管同样是幸存下来的人,我却不同于他人罢了。
那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林先生当时内心的想法。他并非是不想活了,也不是说看破了生死。单单只是因为除了自己那条命,他实在想不到能用什么去报答久留米物头的好心。为了不让那份善意给他带来灾难,他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命去换来物头的功劳。
谢谢你听到最后。一想到藏在心里的这些,终于可以让谁听到……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武藏,死了么?我又问了一遍。志村疲乏地闭上眼,点了下头。真是个顽强的家伙啊。我看他心愿已了,还以为已经死了,谁知道他竟呼呼地睡了过去。忽地他又睁开眼,像是如梦初醒般地盯着我。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决定为他介错。我拔出靠在墙上的军刀,把志村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像这样,把刀尖对准了他的左肋。明治中期制造的军刀,是不能开刃的。那家伙用难以言喻的声音说了一声“感激不尽”。现在想想,那是我这双手夺走的最后一条性命了。在我猛地一推动刀尖刺下去后,志村大喘一口气,死了。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我用草席把他盖上,然后与别的尸体排在了一起。他原本就是这副样子,活着也跟死了没区别,没什么不妥。谁承想这事儿竟在署里闹大了。一个年轻的巡查在来确认情况时,正好撞见了我将血振后的军刀收入鞘内的场面。
“杀人啦!有杀人凶手! ”那家伙几乎吓软了脚,扯着嗓子就大声嚷嚷起来。杀人凶手?要这么说的话,御一新才过去二十年的当今日本,满大街不都是没事儿人一样活着的杀人犯嘛。我若无其事地踱在走廊上,京桥署的要员惊慌失措地杵在一旁。
“藤田警部,你都做了什么啊? ”
署长捏着嗓子问我。
做了什么?杀了个人呗。
——你们不是把他给扔在停尸间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这样,尸体损坏的罪名也是免不了的! ”
署长的话里隐约带着的萨摩口音,让我恨得牙痒痒。与戊辰之战时的恩怨无关。毕竟真正的萨摩隼人在明治十年的战役中就都和西乡一起去见阎王了。
——你的意思是想我如何?
“还用说么!当场逮捕啊。 ” ——哦?那你们谁来给我戴手铐?说完我瞪了一圈远远围住我的那些巡查。他们一个个不是握着刀柄,就是拿着取绳、手枪的,可谁也没有要上前的意思。我实在是懒得再费嘴皮子。区区一个署长哪儿配跟我说东道西。要是搬出警视总监或是检事总长来,我倒还愿意解释两句。从京桥署玄关出来,银座的街道上还下着瓢泼大雨。看路上的行人抱着伞、撩起衣襟匆匆来去的样子,应是暴风雨将至了。风雨飞溅的积水中,我仿佛看到了林信太郎的头颅。依旧是打理得青白分明的月代,还有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精明能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