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第2/2页)

木村大尉压低了音量。经他这么一说,梶原的确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一介朝敌仅仅三十五年就飞升为英雄被人推崇,却没有任何人对此抱有疑惑。

不,实际上在梶原进入陆军幼年学校时,西乡隆盛就已经是精神训话的素材了。也就是说变成英雄实际上只花了二十年。

“我们学到的都是西乡先生是因忧国之情才举兵的。 ”

“问题就在这儿。要这么说,那戊辰之战和其他数次的士族叛乱难道不都是一个道理?可独独只有西乡殿成了英雄。肩负着国家重任的人,私自带着幕僚回乡,暗地里组织私军意图推翻政府,那可是谋反啊。但为那事而流血的军人们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呢,就开始说那不是叛乱是义举了。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

木村大尉小声的控诉,似乎也是那些不知名的军人们心中的愤慨。

“比如说上野山里那座西乡像吧,那是十四五年前建的,现在再想想上面也是够心急的了。那时候其实咱们营内的不满情绪还是相当大的。没错,近卫兵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公开说出来。可对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而言,一想到敌军的御大将铜像就立在东京的正中间,心里能舒坦么? ”

木村大尉歪着他那花白的板寸脑袋,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梶原第一次见到西乡像还是在陆军幼年学校入学那年。是区队长带着他们从市之谷台去的,还让带了便当。估计现在那也算是中央幼年学校的例行活动之一了吧。

在铜像前列队排开、敬礼,一副像是在接受西乡先生检阅的阵仗。然而,孩提时代自己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大疙瘩。上野山中是祖父年轻时战死的地方,而立在那里的铜像却属于消灭了彰义队的那名总大将。精神训话的时候,说他是促成了江户无血开城的伟人,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为此不满的学生那是大有人在。

“木村大尉您的家乡是? ”

梶原突然话锋一转。与步兵联队由各自当地的壮丁编制不同,近卫兵没有那种限制。大家都是从全国选出来的优秀分子,所以出身也是天南地北。

“你是想说我这是败者的借口吗?”木村大尉苦笑道。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胜败之说呢。就像我,毕竟生在幕臣之家,所以对西乡先生的铜像总是感觉不到亲切感。 ”

“可惜啊,我家并没什么大背景。我就是个百姓家的三男,征兵的时候成天念叨着要抽中要抽中那种。 ”

“要抽中? ”

“嗯,甲种合格却指望着不中的,都是殷实人家的子弟。为了减少口粮,我打小就被送到深川的材木屋去奉公。三餐倒是不用愁了,就是成天一点乐趣也没有。甲种合格既已是板上钉钉,剩下的就只能天天盼着要中了。满期时,我死缠烂打想留在军队,结果运气还算好,让我从步三调来了近步。所以对我而言,没什么胜者败者的分法。不过梶原呐,既然我这样的人都这么说了,那西乡殿总该还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的。 ”

当班的士兵在木村大尉面前放上了温过的牛奶。估计是看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担心不合大尉的胃口吧。都说军队里比星星还多的是面桶,这位老将校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木村大尉一边吹凉手里的牛奶,挑眼看向了梶原。

“要想一辈子在军队里混得好,就要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将校是将校,下士官兵是下士官兵,各有各的地位。就是发表意见言论,也要严守在其位谋其职的规矩。我想说的就是,类似西乡先生怎么样,西南战争又如何的话题,等你升到了大将中将,才会是能够提及的话题。 ”

“我从来没有在军队里出人头地的打算。更别提要混得好了。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面对像你这样顽固的人,可能是我表达方式不太对。那我换个问题吧 ——步兵的任务是什么? ”“结束战斗。炮兵战后突入敌阵,以白刃战的形式为战斗收官。 ”“那么突击时候的最关键的是什么? ”“敢斗精神! ”“撇开精神方面的,我指的是各自战技上的要点。 ”“横一线散开,以匍匐前进的姿势逼近敌人,在冲锋号令响起的时候迅速转移到白刃战。 ”“哟呵,这不明白得很么? ”

梶原想起来了。不突出乃是军人的本分。鹤立鸡群般的功名绝对不是应该嘉奖称赞的事。团体战的威力在于是否能够集中战力,因此突出本身和落后并没区别。

既然身为军人,战斗中的心得也应该体现在日常的生活中 ——这恐怕就是木村大尉想传达的意思吧。“那大尉您的意思是,意图了解西南战争的想法,是作为军人不应该有的吗? ”木村大尉卷起剑带,一副准备要回去的样子。“从渴求知识这方面来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但到底不是可说长道短的旧事。我也是为你好。就此打住吧。 ”木村大尉说完就起身向年轻将校们回了答礼,然后走出了集会所。虽然什么都还没问,但梶原却有一种听到自己想要答案的感觉。西乡隆盛既是贼将却又是英雄,西南战争虽是士族谋反却被封为圣战。

想要质疑这些矛盾点,就等同于踏入身为军人所不该踏足的禁忌领域。秋雨愈下愈大,雨水开始斜着拍打起军营的玻璃窗户来。


[1]濑户物:陶瓷的一种,因日本爱知县濑户地区烧制陶瓷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