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第2/2页)

芹泽鸭通常带我们去的都是岛原第一的大篱 ——角屋。

有一晚,我迟了一些到达角屋,就听见梯子段背后的板敷间里,传出来吧唧吧唧的水声。这天也没下雨,当时又不像如今是有上下水道的,那水声怎么听都有些蹊跷。梯子段的下面立着一个衣架,上面挂了和服充当屏风。要说那件和服真是又宽又大,简直就跟松王丸或是镰仓权五郎的舞台装没差。我是越想越觉得有古怪。角屋的规矩是不能带刀的,要是有可疑的人那就必须得逮住才行,想着我就一下掀掉了那件宽大的和服。忘不了啊。一个白白胖胖的武士嵌在一个小盆里洗澡的场面。 ——什么人!遇到可疑人士马上进行例行盘问是身为警察官的职责所在。还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啊。角屋在内部构造上下了大功夫,是一座像龙宫般的大篱。而一个一丝不挂的巨汉,此刻正避开那些炫目耀眼的颜色与光彩,在偷偷地洗着澡。

明明是与人突然对面,他却丝毫没露出惊慌的神色,反倒是瞪大了眼朝着我说了诸如“干啥?啥人?问之前报上自己的名号不才是武士应有的礼仪嘛”之类的话。那把声音听在耳里,也跟松王丸或镰仓权五郎在说台词没两样。就是那种,从丹田发出来的浑厚却又清晰的声音。

就凭那副轮廓和口音,我立马就发现他是个萨州人。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倒是眼前这滑稽的一幕着实是太可笑了。 ——得罪。在下会津肥后守大人御预,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嘟哝的却是“到底是谁无礼啊”。我之所以会老实报上本名,应该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看不见的威严给镇住了吧。“彼此彼此,请恕无礼。俺是萨摩的西乡吉之助。 ”

问题来了。同样都是无礼之人,若是放现在,瞅见银座大道上有人随地小便的话,拽着叱责几句倒是简单得很。可眼前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情景,到底应该从何问责,一时间我竟失了言语。

——你怎么不去澡堂?

“来之前没觉得,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太臭了。 ”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在盆里洗澡吧。你瞧,周围都湿了不是?“俺心想啊,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就把装热水的盆儿搬到板敷来了。木板地的话,只要擦擦就成了嘛。 ” ——一时兴起也要分个时间场合吧。“才不是一时兴起嘞!俺不是好好考虑过时间场合了嘛! ” ——你不觉得这是在给人添麻烦吗?“不觉得。反倒是一身臭烘烘的就去吃酒的话,更让别人为难吧!这样舒服得很。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若是故意装疯卖傻,我肯定会还以颜色,但怎么看他都是认真的。被人一脸正经地推荐这种事儿,任谁都会没了与其再纠缠下去的气力。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会在某些时候想起西乡。戊辰之战、征韩论,还有明治十年那场战争。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嵌在盆里的西乡说的那番话。

没错,就是那几句:来之前没觉得,后来觉得自己实在太臭了;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板敷的话擦擦就成了。没有什么一时兴起,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考虑 ——为了不给他人添麻烦。

现在再想,他心里的“他人”,其实并非在场的任何人。而应该是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更多的人。 ——随你便吧!乡下武士的臭德行。再继续跟他理论下去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我扔下一句话就去了宴会厅。不过我在离开的时候,把那件被我扯掉的巨型和服又给他挂了回去。

说实话这不太像是我的作风,恐怕当时的我虽然嘴上说得挺狠,可实际上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人抱有敬意的吧。说敬意什么的可能有些夸张了。总之应该就是打从心底里觉得那个人不简单。

我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时今日,靠的是我敏锐的直觉而非剑术。比如我能够更早一步地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杀气,先下手为强。或是在短短的一刹那间,预测到对手的动向。

照这个路数来说的话,那时候我的直觉又中了。啊对了,又想起来一个事儿。我走上梯子段的时候,西乡把脚从盆里伸出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血腥味,俺不喜欢。不是给人添堵么? ”我那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啊。是他发现我是新选组的刽子手了?不对,不可能。恐怕只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血腥味吧。那一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唯独西乡那张脸、那个身影、那把声音还一直印在记忆中。衣架上那件宽大的和服,料子是粗糙的木棉飞花。别说臭味,什么味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