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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过神,惊觉自己不是身在富士山丸船中,而是乘着春季海面和煦的暖风,在由东向西前进着。真是讽刺啊。前后不过十年,演员全调了个儿。萨摩成了贼,而我们是官军。原本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的小队长平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多的是劝诫。“牢骚就适可而止吧。谁都不愿意想起那些。 ”平田说话没有萨摩口音。他的脸上有道像唇裂一样的旧伤。平日里虽然是少言寡语的人,但那道显眼的伤和他的剑术实力已足以代表他了。因为他的一句话,那些一个接一个翻出往事的巡查都又回归了沉默。 ——不。想起来才好。听我这么一说,平田扎人的视线立即甩了过来。目光一相接,我也恍然了。他也想起来了啊。正因为实在扛不住那些难受的记忆,他才出声泼冷水的。 ——只要把怨愤都雪除了就成吧。听我又开口,平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眼睛告诉我,要是我们把怨念都发泄到西乡头上,才是中了政府的计谋吧。那种事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只要仇恨还被加着盖,谁都没法好好地作为政府军的兵卒战斗下去。我也用眼神回复了他。就算是政府的计谋也无所谓。上头的想法我们不需要了解。我们要做的只有各自报仇雪恨、关心自己的生死就成了吧。我也不确定那时平田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而知道他就是在河井继之助指挥下仍然选择彻底抗战的长冈武士,也是在他战死之后的事了。船五月十八日傍晚从横滨出发,二十日抵达神户港,然后再从大阪镇台载了补充兵上船。
说是三浦梧楼少将率领的第三旅团补充兵,可待那百人一上船,立马就能看出是征兵令招来的百姓兵。
到了明治,世上都高唱四民平等。可持续了两百多年的士农工商的阶级鸿沟,哪能在仅仅十年之内就填得平呢?
虽然一直是太平之世,但武士到底还是军人。而农民在那期间只是不停地持续着田耕农作的生活,说是国民皆兵,但让他们握上枪杆子毕竟还是有难处。
既然能上战场,那应当还是受过一些新兵教育的,但在那一张张脸上却根本看不到。看得到的,只有对为何要战斗,以及自己是不是会死的疑惑。
戊辰之战也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争。那时虽然征米踩田的事没少做过,但也没听说把百姓拉上战场的,至多就是当个向导或力夫。而且既然雇佣了他们也是支付了相应的报酬的。而这群百姓如今却要面对征兵,还要上什么战场,弄不明白立场也是无可厚非。
船内一下就变得狭窄起来,可我们谁都不愿意让出船室。不仅如此,那些被分配到各个船室的军人,也都被撵了出来。武士有武士的矜持,就算是一晚也绝不可能与百姓同居一室。
也亏得那阵时节好,再往后也都是濑户内的平稳海面,军人们就在甲板上凑合了。
从神户出港那晚,我为了喝水醒酒上了一趟甲板。
西乡征伐是一场带着酒樽出征的战争。从横滨港也是搬了好些一斗樽上来,连我都喝了个醉。
醒酒的水那是甜如甘露。我把脸浸进搁在后甲板的水桶里,就在我像蟒蛇一样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水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身体被人随意碰触立即反应是无礼之人,这算是武士的习性了。嘴上虽然不说,当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军服佩军刀的士官。既然是将校,那过去也是武士,礼数上也不应怠慢。谁想在我敬礼之后,站在舷灯阴影里的那人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那嘿嘿的笑声我是听过的。
“没错了。果然没错! ”我把用来敬礼的手移到眉眼上挡住光,这才看清了将校那张笑脸。 ——久米啊。我就这么一说,久米竟然笑着笑着就露出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是斋藤先生!不会错了! ”这世上还真的有奇迹存在啊。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西乡征伐的船上,遇上那个久米部正亲。 ——我现在不是斋藤一了。藤田五郎是我的名字。听到我的话,久米那家伙终于眼里有了泪光,然后也应了一句跟我一样的话。
“我也不是久米部正亲了。我叫猪野忠敬。 ”从他身上穿着的陆军少尉军服来看,这家伙应该也没少吃苦。说起这个猪野忠敬,我总觉得有点耳熟。不错,是跟那个做出精致至极日本地图的伊能忠敬挺像的。那张靠着双脚走遍江户时代的日本,在实测基础上画出来的地图实在太过精确,连重制的必要都没有,据说直至今日还在为帝国陆军所用。
从会津往水户而去的久米部一行人,是在利根川河口的铫子投降的。他们被镇守在那一代的高崎藩兵抓住审讯,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成了现在的姓名。久米部是嘿嘿傻笑着说出这一段的。
伊能忠敬是下总人士,也不知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他的事迹,一下就想了起来。官兵一再问他写作什么字,他报了个猪野代替伊能,可忠敬二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索性就用了原字。
还真是够敷衍的,不过投降的人使用化名也是情理之中,抓他们的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本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有一个符号,能知道谁是谁就成。
“我满以为谎话总有露馅的时候,可没想到审讯竟然会如此简单。 ”久米部一副自嘲幸运的口气,然后他差了站在甲板上的步哨去给他拿酒。那是一次以濑户内的点点渔火为肴的畅饮。然而两人却是相对无言。思来想去,彼此间却都只有不想记起的回忆。
久米部那张总是傻笑着的脸,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只有那一口上方口音全然不见了踪影。毕竟征兵令发布后,军队里就严禁用地方口音说话了。既然身为将校,自然更应身先士卒,用的都是“……是也”一类的军人用语了。
如今这方面的教育也没有松懈吧。毕竟要是命令无法正确传达,可能成为失利的导火索啊。
久米部在投降后被护送到了江户,受罚在日比谷的旧高崎藩邸里关禁闭。虽是与锦旗为敌的重罪之人,但只要没犯什么别的不可饶恕之罪,投降者也是能得到礼遇的。
他是在明治三年一月被赦免的。只是那一年多他也没被关进监狱,不过是在大名屋敷里悠哉度日罢了。可虽说是赦免,减罪的条件却是要他成为军人。
“就我自己的立场而言,不管什么时候暴露身份人头搬家也没话可说,于是我立马就答应了。 ”
久米部的话中,似乎句句都透露着他愧于自身幸运的情绪。
要说明治三年,那正是新政府为了整顿常备军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让禁闭中的武士免罪从军,不得不说是高明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