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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警局呢。”
赵志勇:“我帮你一起收拾。”
听着身后赵母和赵志勇说话,顾耀东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他终于脚一软坐了下去。
末班电车早就没有了,黄包车也回家了,街上到处都已经静悄悄了。于是最后这段路,是夏继成扶着顾耀东走完的。顾耀东像只软塌塌的猫,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半点要客气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继成把顾耀东放到家门口。顾耀东笑着说:“处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给我留个礼物吧。”
夏继成:“要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你给我这个前辈送礼物吗?”
于是顾耀东仍然笑眯眯地说:“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干,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种结果,特别开心,但没想到结果是你要走。来警局这么久了,还总是像个傻子一样。”
一阵沉默,夏继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见过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说完,夏继成转身离开了。
顾耀东望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喊:“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夏继成没有回头,只朝他挥了挥手。
顾耀东朝他的背影敬了个礼,直到连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裤兜里有东西,一摸,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的照片就掉了出来。顾耀东木然地看着照片,也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照片越来越模糊了。
顾邦才坐在床上看报,耀东母亲在一旁补衣服。房间外面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楼的声音。
顾邦才觉得奇怪:“刚才是有人进来了吧?”
耀东母亲:“像是耀东回来了。”
二人去顾耀东房间一看,房间里并没有人。于是又去问顾悦西,顾悦西正坐在梳妆镜前擦雪花膏,也说不知道。
顾悦西:“会不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不会的,他开门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顾悦西想起什么,去敲了亭子间门,沈青禾开了门,她朝里张望着:“沈小姐,顾耀东他是不是……”
屋里并没有顾耀东。
“哦,没事。”顾悦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悦西和父母下了楼,客堂间里黑漆漆一片。
“顾耀东?是你回来了吗?”顾悦西一边问一边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顾耀东?”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
“妈,你肯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一脸纳闷:“奇怪了,明明听见有人开门。”
顾邦才:“都这么晚了,他也该回来了啊。”
耀东母亲实在不放心,又去天井里看,顾邦才也去门口找了。
顾悦西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下楼又去了灶披间。
灶披间里没有人。角落里,依然安安静静放着那个顾耀东和多多捉迷藏的柜子。顾悦西一步一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开门一看,只见顾耀东缩成一团,躲在小得几乎要装不下他的柜子里,手上攥着一张照片无声地痛哭流涕着。
顾悦西愣住了。
耀东母亲在外面喊了声:“悦西?”
她赶紧“啪”地关上了门,逃也似地跑出灶披间。
耀东母亲:“找到了吗?”
“没有!”
耀东母亲朝灶披间里张望着,想进去看看:“灶披间也没有?”
顾悦西有些紧张地拉住门,把她往客堂间里推:“没有!我找过了,没人!”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去哪儿了呢……”
“你和爸先睡吧,我在楼下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记得说说他,以后别这么晚回家。”耀东母亲嘀咕着回了房间。
顾悦西忧心忡忡地望向灶披间。而沈青禾也站在楼梯上望着灶披间,她知道,这个夜晚对自己和顾耀东来说同样难熬。
顾耀东缩在柜子里,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是他和夏继成在莫干山时那名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的夏继成搂着顾耀东的肩膀,夏继成一脸笑容,顾耀东黑着脸绷着身子,像尊正义凛然的兵马俑。这便是他和夏继成唯一一张合影。
他能猜到处长去南京是为了什么。那是一个自己未曾见过,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世界,而他们也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会有期”这话是自己说的,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成长总是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就像剥洋葱一般,原本紧紧在一起的人和事被一层层扒开,撕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自己。
夏继成离开上海那天,沈青禾没有去送他,顾耀东也没有去送他。
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又有新任务了。老董安排她给三名刚到上海的新同志送去身份证、户籍本。然后她又从保密局的眼皮子底下送了一名濒临暴露的同志去中转点,安全撤往了解放区。那一整天,沈青禾都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战斗在继续,而她的战场依然在这座城市。
顾耀东按时去了警局。夏继成的处长办公室里已经空了,门敞开着,伤感的情绪不断从里面涌进刑二处。他照例打了开水,浇了花,扫了地,出了两次警,一次是把迷路的老太太送回家;一次是制止丈夫当街殴打老婆,那个男人叫嚣着打自己老婆不算犯法,给了顾耀东一拳头。顾耀东给他普及了几条民事法,然后把他逮捕回了警局。那天他在警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夏继成的办公室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地上一尘不染,桌上光可鉴人,然后就关上了办公室门。二处的人都默默看着他。那扇门关上时,刑二处的一个时代仿佛也终结了。
火车站的汽笛声长长地划破天际。夏继成最后望了一眼上海,拎着行李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茨维塔耶娃诗集》。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岁,浅浅笑着,平凡普通。照片背后写着民国二十九年。夹着照片的那页是一首题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
窗外的上海渐渐消逝,变成了绵延不绝的绿野。未来的路,依然无畏而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