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光(第2/4页)
两个男人笑起来,谢朝道:“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
她忸怩地绞着裙上的纤髾,嗫嚅了句:“年纪虽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谢朝笑不可遏,“什么精?人精?你仔细些,叫母亲知道了骂你!”
弥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声,在耳畔萦绕不散。她两颊发热,再待下去也没脸,便福了福身道:“既然二兄来了,我就不在跟前现眼了。母亲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该打点行装备着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谢朝道:“明日就回邺城了吗?”
慕容琤嗯了声,“不好再耽搁了。”
“既这么,那你去吧!”谢朝对她道,“你阿嫂也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了院子,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
她哎地应了,这才提了裙角往后园里去。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贺礼委实多。才迈进园子,就看见无数红绸包裹的礼盒堆积如山。眉寿和元香是她贴身的丫头,两个人对着满桌东西眉开眼笑。下等婢女不好进屋子,就趴在窗户和门框上看。看得兴起,连她进来都没人迎接。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越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地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里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身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咯噔咯噔地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蒙蒙的,这会儿雪不再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越发地咳喘难耐。她啧啧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可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平日里端重不可窥探,寒气侵体时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她叫驾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个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哎,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皱。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又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毕剥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吗?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地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着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