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第2/4页)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有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下着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哎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地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了,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地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分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吗?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吗?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挨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她神情木愣,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被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旁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躬,弥生下意识地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座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吗?”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通通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