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微酸(第4/5页)
“落了什么?”夫子连看都不看她,视线停在书页上。
弥生迟疑了下,“是常岳的拓本,拿回去好临摹。”
他终于抬起头,“你这样勤勉?”看了眼她手里的盒子,“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往身后藏,故作轻松地耸一下肩,“没什么,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夫子才刚说有话吩咐的,是什么?学生领了命就去办。”
他搁下手里的狼毫探究地一瞟,她越是遮遮掩掩,他越想知道。起身踱过来,伸手去触那盒子的边角,“让我瞧瞧。”
弥生心里不痛快,执拗地往后缩。她买的东西,既然不愿意送给他了,凭什么非得给他过目?她使劲扽了扽,“说了没什么!”
男人的力气她没见识过,她咬牙切齿地抢,他只消一只手,照旧纹丝不动。不过她这个做法当真让他不太高兴,简直有忤逆的嫌疑!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难道是先前的情形叫她误会了?
“我和樊家女郎没有什么。”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生脑子钝,她到死都想不到这是夫子在向她解释,依然郁结难解,“夫子的事不必告诉学生,学生呆蠢,听了也不懂。”
他皱起眉头不说话了,但是眼睛直直盯着那几根葱白似的手指,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开。”
弥生怕他怕得要命,之前是一股无名火支撑着。现在见他神色阴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尤其让她发憷。她一抖,很没骨气地撒了手。
是把白玉柄麈尾嘛。
慕容琤起先有点惊讶,渐渐笑意攀上了眼底,心道这丫头真有心,身上不舒服还出门给他买礼物。他感到愉快,周身都觉得暖和起来,拿着麈尾把玩,沉吟道:“料子还行,做工也凑合。”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这是男人用的,你买来做什么?”
弥生红着脸,夫子那么厉害的人物,她有点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既然早就窥破了,却还存心揶揄她,可见这人极不厚道!她别过脸,“我给自己买的,等日后有机会,我要女扮男装去清谈。”
慕容琤脸上挂不住了,难道他猜错了?给她自己买的,还打算参加清谈?果然越发了得!他眼一横,把麈尾往盒子里一扔,“我有多久没让你背《周易》了?”
弥生垂眼盯着自己履上的云头,咬紧牙关决定死不开口。
他见她不应,蹙着眉头沉声道:“尊长问你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摆明了就是欺负人,看她老实,动不动拿这个来给她小鞋穿。还有她的麈尾,她的一片心意,他竟然随手就扔开了!弥生憋着气把盒子重新装好,在缎面上抚了又抚。越想越是心酸难言,她裹着袖子擦擦眼睛,“学生不会背《周易》,夫子要叫我罚抄,我现在就去。”
她这算把自己给发落了吗?他抱着胸道:“我让你罚抄了吗?自说自话!”
“那夫子要如何处置学生,学生听夫子的示下就是了。”她脊背挺得笔直,还是那副气傲的样子。把盒子揽在胸前,总归不服气,小声嗫嚅着:“我原说不让看,是你自己硬要抢。看了又不称意,还要罚我背《周易》,没天理……”
他的眉头越挑越高,“你大声些,我听不见。”
“我没说什么。”她不看他,屈腿一蹲,“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去了。”
他居然被噎得没话可说,胸口存着气,发狠瞪着她。隔了一会儿把案上的书啪地合上,还在为自己会错了意耿耿于怀。他乜她一眼,沉着嗓子道:“我问你,你这麈尾在哪里买的?”
弥生估摸着是她先前闯进来坏了夫子好事,所以他现在不依不饶地要泄愤。她气死了,脱口道:“在西市,还遇见了晋阳王殿下。殿下停了肩舆,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其实她也不知道赌这口气有什么意思,就是心里不平。夫子不是要把她嫁给晋阳王吗?她听从他的安排,这下子他总该满意了吧!
她的话触了雷,他气愤难平,铁青着面皮道:“你放肆!谁准你大庭广众下和陌生男人搭讪了?还有脸大言不惭?”
她被他一喝吓得噤住了,终于站在地心大放悲声,口齿不清地哭诉着什么。慕容琤被她哭得发躁,努力了半天只听清“你说的”“骂人”……他脑仁儿都有些生疼,叹着气道:“好了,别哭了!”
弥生现在觉得夫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他喜怒无常,不讲道理。她呜呜咽咽地哀鸣,但始终没舍得把那柄麈尾砸烂,只是抱在怀里,紧紧贴在胸前。恼恨了一阵,霍地转过身就朝外面走。这趟她是横了心,就算他把她逐出师门也由得他吧。
慕容琤追了好几步,叫她停下她置若罔闻,很快穿过花坛,朝学堂那边去了。他气得打颤,好啊,翅膀硬了,敢违逆师命了。再追怕别人侧目,就此停下又实在气不过。他在檐下团团转,索性拂袖回到正衙里。怒气冲冲地在案前坐下来,可是更漏嘀嗒三声,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刚想起身去赶她,门外进来了几个博士。因为下月初太学要增设律、书、算三学,一些常规的校务月尾都要来请示。
眼下走不脱,再急切也无济。他脸色黯淡地往门外看一眼,云翳重重,穹隆是蟹壳青的颜色。这该死的月令,恍惚又要变天了。
那厢弥生歪在高辇里生闷气,车轮在黄土垄道上一通颠腾,她探过手拉那锦盒,重新把麈尾取出来打量。
“料子还行,做工也凑合”,这就是夫子的评价。他是见多识广的人,这种小玩意儿根本不放在眼里。可好歹是她的心意,花出去的飞钱也不少。无夏一张张地递给那店主,她着实肉痛得紧,简直不忍直视。要不是好东西,哪里会那么贵!他却还鄙薄,凭什么呢?就凭他眼睛里装着如花美眷,学生遮遮掩掩的贿赂就是地上的土吗?
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以后给她教学她就装聋作哑。打死不开口,他也拿她没办法。
皓月和皎月来迎她进院子,瞧她神色发现不对,两个对觑着,迟疑地问:“女郎怎么了?眼睛这样红,遇着什么不顺遂的事了?”
她掖了掖手,“没什么,风沙眯了眼,过会儿就好了。”
皓月一头走,一头回身审视她,“真的没事?我瞧着怎么像是哭过似的!”
弥生作势一笑,“我春风得意,有什么好哭的?”进了屋子把她们的首饰拿出来分了,瘫在席垫上哼哼唧唧,“在外面跑了半天,累着了。你们给我点一炉香,都退出去。让我睡上两个时辰,缓缓神再说。”
皓月给皎月递个眼色,叫她换上安息香的塔子,自己在一旁赔笑道:“女郎换洗一下再睡吧,热水和绦子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