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傍(第4/5页)
叱奴明明是极可爱的名字,谁知语言一换,立时变成另一种杀气腾腾的意思。弥生有些失望,“那其他两位王呢?他们叫什么奴?”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个人带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连,二王叫石兰。”
弥生再次讶异,“石兰是女人的名字。”
“石兰在鲜卑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他苦闷地点她脑门子,“你不能长进一些吗?傻成这样,将来怎么办?”
“我是傻。”她颓丧地点点头,似乎认命了,“我阿娘说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许多。”
他听了叹息,但愿她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两下里都省力。可是他能够安排她的生活,却阻止不了她长大。他带着痛惜的口吻告诉她:“你母亲说得对,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看淡一些。纵然不顺遂,睁眼闭眼地也就过去了。你记着,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扛着。”
大王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铲除异己方面更是不遗余力。六王在昨天的争斗中没有落着好,第二天大将军的京畿驻军便闯进常山王府,变戏法一样搜出了告天的铭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后收集的证据,林林总总罗列好,庙堂之上恭呈御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坐实了,当即便被革除爵位下了大狱。
一个战功赫赫的王,最后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着实令人唏嘘。圣人是杀伐决断的人,有时甚至残酷。功过不能相抵,他可以给爱子殊荣,可一旦发现谁敢撼动他拿命开创的基业,立刻就变得六亲不认。因此六王下狱后绝不亲审,全都交给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着太尉,这等朝野震动的大事,总免不了要参与。
六王和大王一向乌眼鸡似的,即便满心的冤屈也不会向他告饶,倒是对他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还存着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时关系虽谈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像这种性命攸关的当口,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了。
其实他看错了人,最该托赖的应该是二王才对。二王虽庸碌,官职却不低,尚书令兼中书监,论职权比慕容琤还正统些。二王又是念旧情的,尽管这个阿弟常年挑衅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还想着网开一面。
他犹豫着对大王道:“总算兄弟一场,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一下,万一有人从中使手脚,岂不误伤了六郎的性命?”
晋阳王斜了他一眼,“由头至尾都是我亲自督办,你所说的借刀杀人,指的不是为兄吧!我何尝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们是一道长大的,这些年腥风血雨里打滚,我自问未曾亏待过诸位兄弟。可我万万没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不严办这厮,难解我心头之恨。”
大王的话水分固然大,却坚决地表明了态度。二王闹个没趣,那大理寺卿在众王跟前和地上的尘土没区别。慕容珩转过脸看看他,暗自一叹,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别闷着,好歹说句话。”
慕容琤对插着袖子,脸上表情千年不变,“二兄叫我说什么?我心里再痛惜也无法,两个都是兄长,大兄的伤势你我都看见了,只差半分腿就废了,好歹总要有个说法。目下所有证据都指向六兄,这件事对大兄是切身的伤害,二兄要求情也当同大兄说。该如何决断悉听大兄的意思,我不过是个陪审,无权置喙。”
慕容玦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态度,立时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着他,心头恨出血来。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这虎视眈眈的模样,若是这趟不斩草除根,出来便是个大麻烦。于是掉转了话头又道:“依我说,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这趟的罪责也难逃。还有谋逆一宗,不是连通天冠都搜出来了吗?若是替他脱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牢里的慕容玦终于咆哮起来:“枉我待你亲厚,这会儿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来了,你素来不哼不哈,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实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来鲸吞蚕食,哪个不是你的盘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时候!你这好兄弟,将来必在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见?他得了失心疯,满嘴的疯话。这事我不管了,没的招怨恨。只是一句,猛兽安可出笼?大兄瞧着办就是了。”
慕容玦何等的力气,癫狂地撼动木栅,把顶上青砖都要摇下来。一头作困兽斗,一头扯着嗓子叫骂:“叱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打压手足,天也不饶你!”
慕容琤不理会他,对大王作揖道:“大兄明察,我再不想蹚这潭浑水了。到头来落不着好,连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我是一心做学问的,府里连个仪卫都没有,比不得六兄兵权在握。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我生受不住,还是回阿耶跟前告个假,称病退出的好。”言罢也不等慕容琮发话,自顾自敛着广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刚从暗处出来,外头阳光照得人眼晕。拿手挡在眉上远眺,树都发了新芽,庙宇楼台掩映在湖光中,别有一番曼妙姿态。
风里有了隐约的暖意,春日静好,一切都是簇新的。他生出点闲庭信步的雅兴,这里离百尺楼不远,走回去不过两炷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踱,街市上人多,他这一身绯衣在人堆中尤其扎眼。他是高贵的出身,铜驼街上多的是平民乞丐,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托着碗乞讨,看见他却不敢近身来,只远远立着,瑟缩着。他感到辛酸,大邺立国后等级空前森严,富的更富,穷的更穷。这些底层的人碰见做官的便害怕,大理寺有专管这一项的衙门,冲撞了朝廷命官,要挨鞭子甚至是笞杖。
他命无冬去施舍五铢钱,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但却听到无冬一一和那些乞丐介绍着:“这是我们乐陵王殿下,心肠最好的大善人。”然后所有人都跟风,朝他遥遥稽首,“乐陵王殿下是菩萨转世,好人有好报”云云。
他摆摆手沿街往前去,到了个胭脂水粉的世界。垄道两侧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摊子,花红柳绿地摆满各式女孩用的东西。菱花镜、香囊麝串、金玉玳瑁首饰……那些小贩见有人来便热情地招呼:“贵人看看我的东西,选中了给家下娘子带几件回去。野店里的首饰虽不及银楼金贵,但自有野趣。贵人只管挑,挑好了咱们再议价钱。”
慕容琤边行边看,到底太粗鄙,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后面无冬赶上来,指着道旁的竹篓子道:“殿下瞧那头,有个胡人卖兔子。据说那兔子长不大,个头如硕鼠。要是买了送女郎,女郎定然极高兴。姑娘家最爱猫儿狗儿,送个活物,岂不比那些世俗玩意儿强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