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2/3页)
苏敏官轻声嘟囔:“矫情。”
还是解下自己外套,检查了一下没血迹,小心盖在她身上,连棉衣一起包住,衣摆掖到她腰下,把她包成个皮薄馅大的潮州粉果。
“她应该不嫌弃这件,”他想,“抱的时候蹭来蹭去的。”
余光扫到她藏在掌心里的脸,睫毛扫在眼窝里,静得像一幅画。
他才意识到,她这段时间变化真大。
他以为自己从乱葬岗捡了棵枯萎的小草,能不能活全凭造化;孰料小草遇上几滴水,不但长出了根,活了,还生出了饱满的叶片,那叶片深处,甚至悄悄生出了花骨朵。
他忆起来,她在刚刚从死亡边缘睁眼的时候,眼里不也满是迷茫么?
她都知道要给自己攒本钱。他的本钱在哪呢?
苏敏官搬过一张凳子,挨着床坐下,轻轻将她的小手捧回褥子上。
床上大片空间。他铺块布,腰间抽出那把歪筒子枪,卸下那颗卡住的子弹,再检查剩下的两颗,然后掌心转出一把螺丝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认认真真修理起来。
慢慢的,心境放空,再无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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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睁开眼,天未亮,窗帘外透出薄薄的光。
一转头,冰冷的枪口顶着她脖子!
她当场就吓得血崩,一个跟头翻起来,险些滚下去。
再一看,那枪松松的握在一个人手里。大床褥子又厚又软,被她跳出一个波浪。枪把滑了出来,那人也没动。
苏敏官坐在一张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熟睡,姿态很是放松,像个自习课偷懒的学生。
他眉尖和睫毛微微翕动着,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恬静。
他被身边的动静惊动,眼还没睁,手指一拢,抄回了枪。左手立刻去摸床沿——
摸到一只细瘦的手腕,肌肤凉凉的。
“少爷,”林玉婵从他掌下抽出手,牢牢抓住手里的三颗子弹,幽幽道,“天亮了,该当好人了。”
他这才睁眼,看着她,忽而耳根微红,懒懒的解释:“对唔住,睡过去了。”
紧接着给她显摆那把枪:“喏,修好了,你看。”
林玉婵压根不知道这枪怎么坏了,只得敷衍地夸了两声,然后翻身下床,披上棉衣。
“我得回宿舍收拾东西了。你接着休息,注意安全。”
还好是第一次,雷声大雨点小,掉血掉得不多,身子也清爽大半。不过还是得尽快回去休息。
苏敏官有点愣,揉揉惺忪的眼。怎么睡完就走,连客套两句都免了?
他坐在冷板凳上眯了一觉,觉得全身关节生锈,哪哪儿都酸疼,提前衰老六十年。
见她下床,他不管不顾,先一骨碌滚上去,摊开手脚伸个大懒腰。
“阿妹,”他手枕颈后,看着林玉婵鼓捣门锁,慢悠悠地说,“书桌上有义兴船行这些日子的黑账,还有勒索过的商家名单。我检查了一下,柜里的现银倒是跟账面对得上。”
林玉婵回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当然不好意思说是挽留,只得再婉转地说:“我的意思,船行的人只能留一半,起码那些抽大烟成瘾的,得想个法子打发掉。就算如此,现银怕是支撑不了一个月。”
林玉婵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抿嘴一笑:“所以?”
苏敏官气得牙痒。他就差把“帮帮我”几个字写在脸上,这死妹丁跟他装傻!
他只好收起一身懒筋,跳下床,大步走到她跟前,别有用心地挡在她和楼梯之间。
“晚些走啦,我请你饮茶。”
林玉婵遗憾地指出:“上海没有饮早茶的习惯。”
苏敏官脸色一黑。他枉来上海滩个把月,活动范围仅限几艘船,十里洋场一眼没看过,实在是可怜。
这么一想,她也不忍心跟他把话说死:她自己的生计还没着落呢,没工夫提着脑袋帮他经营黑帮。
她想了想,笑道:“洪顺堂下金兰鹤,地结桃园四海同——你要是不适应现在这种一呼百应的日子,可以回怡和洋行呀。就说你生了次重病……”
你不是好犀利么?自己想办法!
他被她这话激起了傲气,微微一勾唇角,转身从枕头边拿出半包云片糕,丢进她怀里。
他说:“多久没吃东西了?路上垫垫肚子。”
林玉婵接过,又听他说:“今日除夕。”
她“嗯”一声,莫名觉得落寞。
本该是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她一个人在大清朝挑战地狱模式。
还带着个持续掉血的debuff。
随后想到,对百多年前的古人来说,这个日子意义更大。
无父无母的苏家小白,不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热热闹闹布置起来的家。
只有个烫手的义兴船行,一群表面忠诚、其实各怀鬼胎的瘪三,稍有不慎就是泥菩萨过河。
正想着,就听他说:“我昨日已赏了银元,打发船工帮众们回家过年。今晚船行应该无人,年夜饭只有我一人吃。”
他说话时容色平静,带着些微自嘲的笑。林玉婵眼眶有点酸了,忽然想到他带她逃命,中了“泥弹”,躺在红姑船里昏迷的模样,和现在一样,很是落寞可怜。
就忘了他昨天手有多黑,只剩下心疼。
苏敏官微笑:“同乡阿妹能不能赏个脸,一起过个年?我对这里不熟,地点你定。”
林玉婵当然也不想孤零零过年,马上答应,笑道:“五点钟,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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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回宿舍之前,特地绕到博雅洋行看一眼。
昨天昏昏沉沉的,醒来才意识到好像把容闳学霸放了鸽子。而且当初的约定是过了宵禁就请他报官。不过昨夜巡捕房毫无动静,风平浪静得如同放假。
林玉婵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太年轻。义兴船行既然能横行霸道那么久,在巡捕这里肯定已经是“注册备案”,不会有点动静就过来查。
所以容闳的报警大概也是石沉大海,幸好。
但毕竟容闳好心揽事,陪她冒险,她必须去道个歉。
走进西贡路才发现,洋行大门紧锁,门口叠着几个行李箱。花园里支着把阳伞,容闳正两眼放空,躺在上面抽雪茄读书,也不顾冷风飕飕的。
“林姑娘,”他看见她,先跳下躺椅跑过来,抱歉地跟她打招呼,“我惦记了一晚上,你平安回来就好。看来你说得没错,这些□□果然是盗亦有道,哈哈——你那人质朋友还安全么?”
林玉婵忙说一切都好,定睛一看,吓一跳。
往日温文尔雅的大善人学霸,今日鼻青脸肿,眼睛是黑的,头发是乱的,连夹雪茄的手指头都红了。
“容先生,你……”
容闳蜷起手指,将手背在身后:“没事,养几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