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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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被一船舱的烟味熏得皱眉,撩起眼皮,静静打量那几位退休船主。
都笑眉笑眼,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
但那笑容中藏着心虚,不需要多犀利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嗯,这位,”一个眼中精光四射的胖商人掐灭雪茄,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问,“冒昧请教,是敏官什么人?虽说他朋友多,但他去哪儿是他的隐私,不好随便告知陌生人的……”
“股东。债主。” 林玉婵坦然说,“苏敏官欠了我八千两银子不还,我寻个人还得向各位报户口?”
管他别人怎么猜。明明看到苏敏官上了这条船,眼下人影不见一个。问附近的义兴船员伙计,没人注意到异常。
苏敏官自从接任金兰鹤之位以来,不靠谱之处多矣,但这种丢下众兄弟凭空消失的做派,还是破天第一回 。
她今天非得问出备细不可。不管这些商人脑补出什么桃色秘闻她也认了。
众船商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博雅公司和他们的业务完全没交集,从没接触过;“义兴商会”虽然小有名气,但加盟成员多是做大宗商品的,没几个运输业,因此他们也不知道林玉婵是哪根葱。
船商们见这小姑娘年幼而俏丽,第一反应,把她当成哪个书寓里的小先生,方才苏敏官赖在船上不想过来,多半贪的就是因为她。
有人暗地里评估姿色:难怪敏官贪恋温柔乡,差点就没能请过来。
大家照旧喝酒抽烟,笑眯眯的敷衍:“敏官啊,多半被哪个新人给勾走啦。等他回来,你向他多讨点银子就行了,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俏丽的小姑娘手掌一翻,握了一把小巧的胡桃木柄手`枪。
枪口直对那个控场的杨老板。
“别跟我废话,”林玉婵冷冷道,“快说。”
不料众船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如果换个八尺大汉威胁一下,可能还会赶紧服软;但这么单薄一个姑娘,这么小巧一把枪,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威慑力有限。
那杨老板只惊吓了那么一两秒,反倒笑了,把“美女持枪”当情趣,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们怕了。你知道怎么开枪吗?洋枪危险哦……”
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她的枪给取下来。
林玉婵:“……”
杨老板是轻敌,可他上来就夺枪,轻敌得歪打正着。
周围密密麻麻几百艘民船,戏班子还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扣扳机啊。
林玉婵蓦地抽回双手,叫道:“洪大哥!”
一个灰色人影闪进船舱,众人尚未看到他面孔,就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洪春魁提着刚才那切豆腐的刀,指着众船商,大大咧咧地相面,似乎是想从中挑一个顺眼的下手。
还是“三千岁”刷脸管用。船商一下子面如土色。他就算手里提个锅铲,也比西洋火`枪吓人一百倍。
杨老板:“你、你们是……”
林玉婵飞速思忖,最好别扯上天地会。
既然船商们把她当书寓里卖笑的,那她也顺水推舟,假作蛮横,对洪春魁喝道:“胡二爷说了,找不到人咱俩都得挨罚。还不快问!”
胡二爷是颇有手段的人贩头子,在上海滩的江湖里小有名气,但素来和商界没有交集。船商们出乎意料,想不出前因后果,都呆若木鸡。
洪春魁倒不知胡二爷是谁,但面前这一个个穿金戴银的富商,放到十年前,他都是一刀一个当肥猪宰了的。眼下金盆洗手,心态没变,冷冷扫一眼,富商们吓得稀里哗啦。
有人不住瞟洪春魁手里的刀,后悔不迭,小声说:“我就说嘛,不能做那亏心事,费力不讨好……你看,惹上不该惹的……”
林玉婵心中狂跳一下,问:“你们把敏官怎么样了?”
杨老板赶紧举手表态:“没没没怎么样,不敢不敢,大家同行一场,不会算计他,那不是昧良心么……就是、就是有几个洋老爷想跟他聊聊,让我们大伙出个面请一下……真的不敢害人,若有恶意天打雷劈……”
杨老板越是赌咒发誓,林玉婵越是心沉,皱眉问:“去哪儿了?”
“洋、洋人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姑娘壮士你们尊姓,我们若知晓他踪迹一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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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租界北部,临江矗立着一座英式乡村风格三层花园洋房。花园布置精巧,早春的碎花细藤缠绕在欧式小白亭上,脚下一道规整的水渠,引来苏州河的活水。一个中国花匠埋头躬身,正在连夜更换新的花株。河边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一群外国男女在烧烤嬉笑。
花园外联通一个私人码头,码头外泊着一艘老式古典北海帆船,船体上白漆书着船名,“Dionysos”(酒神号)。
酒神号已经报废,无法远程航行,于是改装成了舞厅音乐厅,就在黄浦江附近漂一漂,成为一艘西式“画舫”。此时,桅杆上飘着万国旗,舷窗里亮着橘黄色的彩灯,舱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西洋乐声。俄而舷窗打开,露出几张洋人男女的笑脸,姿态放松而闲适。
洋房内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印刷体英文:
Shanghai General Chamber of Commerce(上海总商会)
这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商会,吸纳了几十家大小商行——当然都是洋行。他们自认是上海商业的主要参与者,因此组成的商业公会,也不用特意带“外国”、“侨商”之类的字眼 。
至于中国商人,要想加入这个“上海总商会”,就像女人妄想投票权一样,根本是天方夜谭,想都没人想过。
此外,洋房门前还立着各式各样的小牌子,诸如“海员俱乐部”、“上海板球总会”、“工部局巡捕房乐队”……
表明这洋楼还是一楼多用,连同外面的帆船,是在沪外侨的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
这些杂七杂八的名牌外侧,保护神似的,立着一个最大最醒目的牌子,上书“Foreigner Only”(仅限外侨)。
当然,像上海租界无数建筑外面竖的类似牌子一样,这英文底下的中文可就露骨得多,直接写“华人止步”。
“……所以,”金能亨经理手杖拄地,高耸的鹰钩鼻微微一蹙,露出一副傲慢的笑容,“敏官,你是第一个进入此间别墅的中国人,感觉怎么样?”
他在西洋人中也属于高大身材,平时看中国人,从来都是低着三分的目光,举目所见都是带毛茬的脑壳和油腻的头屑,让他感觉自己置身某种大型畜牧场。
但对这个苏敏官,他充其量只能平视,不小心就让他看进自己的眼睛。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脱离了掌控。眼看苏敏官脊背挺直,从容地伸手推门,金能亨也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脚趾在皮鞋里蜷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再做一双稍微高跟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