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第2/3页)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喜欢我这里的咖啡吗?”李鸿章长身鹤立地站起来,让人送客,“是打算上京当礼物送的。我让人给你包一点回去?别客气!”
*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赫德灌了一肚子咖啡,从李鸿章的旅馆出来,精神亢奋地抱怨了半个钟头。
苏敏官带着礼貌敷衍的笑,耐心听他唠叨。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狐疑地道:“你、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吧?我、我会报知——”
苏敏官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为什么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
赫德冷笑:“海关又不执法。你慌什么。”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么说吧,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下,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出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
苏敏官将赫德这话定定琢磨好一阵,叹口气,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暗淡的疲惫。
“回天津吧。”他登上马车。
一路上,压抑的沉默得让人难受。赫德开始板着脸,但到了下半程,他忍不住对这个奋不顾身的犯罪分子生出同情,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古典气质。
“……好吧,”赫德犹豫再三,忍不住说,“我有个人积蓄八千英镑……见鬼,我当初要是把她雇为贴身助理,二十年都花不了那么多钱……苏先生,我很佩服你为林小姐所做的一切。我愿意倾囊相助。但是这远远不够……”
“谁要你掏钱。”
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摆下的枪,凛冽而沉默,呼出的气息似刀锋,宛若一幅水彩画中走出的哀兵。
只是偶尔的一瞬间,他的眼神突然肃穆起来,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
终于回到天津港。苏敏官令赫德下车,引他进入一个破破烂烂的茶馆。他和茶馆里的人交接了几句,片刻后转身,手中多了个提箱。
赫德早就注意到,苏敏官从第一天劫船开始,就随身带了一个笨重的皮箱子。里面除了用来伪装的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啪啪几声,几个沉重的大本子摔到赫德面前的茶几上,扬起轻烟似的灰尘。
赫德伸手一翻,碧绿色的眼眸中骤起涟漪,好像看到猎物的鹰。
他不由欠身。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这是……”
“上海义兴船行的总账。从道光二十七年开始,直到同治二年我接手之前。”苏敏官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解释,“没有篡改过的原始版本。”
记忆闪回,仿佛一团多年的乱麻被理顺,赫德拍桌子站起来,勃然大怒,这几日积攒起来的塑料友情一扫而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作假……”
“如果海关突然得到一笔额外收入,来源完全合法,刚好够以大清政府的名义购买铁厂的费用……”
赫德气得乱挥拳头:“你们竟敢藐视海关……”
“这几日,你一直想着对我秋后算账,找机会彻查义兴吧?”苏敏官神色凛然,摊开双手,“别客气,请便。”
*
*
十月一日,江苏巡抚李鸿章联合御史台官员参奏大学士裕盛,列举诸多陈年旧事,且证据过硬,引发朝野大哗。
都知李鸿章和裕盛虽然政治理念相左,但并没有实质性的冲突,况且李鸿章一直在外地做官,跟裕盛已经至少三年没见过面。为何揪着这些往事不放?
而且李鸿章能请动联名的诸多官员,非耗费巨大人脉资源做不到。有人不禁疑惑,这点人情用来做什么不好,非要用来翻一把陈芝麻烂谷子,给自己掀出几个喷嚏来,有意思吗?
但李鸿章是洋务派炙手可热的新星。曾国藩已经老了,且因放任湘军屠城而名声扫地。而李鸿章手握精锐淮军,虽然职位不高,人人都能看出他前途无量。
对此李鸿章的回应也很官方:勿以恶小而为之,做官的讲究不忘初心,陈年旧事也有追究的意义,否则如何给后人树榜样?
与此同时,上海租界的洋人报纸隔空质问大学士裕盛,为何视洋人如洪水猛兽,宁可栽赃陷害也要毁坏大清和外国的关系。
不知谁起的头,各大洋行联名上表,通过领事馆递送总理衙门,要向清廷讨个说法,否则他们生意做不下去。
裕盛被多方同时发难,小题大做,多年尘灰一并翻出来,打了个措手不及,应对不佳,连带几位“清议”的京师士大夫一同被拖下水。慈禧太后寿诞在即,却被兜头泼了这一盆臭水,大发雷霆,借皇帝之口将裕盛训斥一番,责令他限时自证。
裕盛气得卧病。病中,李鸿章遣人秘密来访,谈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裕盛入朝请罪,主动承认“文祥和洋人私相授受、在洋行存有巨款”之事实为误会,是他的手下办事不利,用别处捡的废信冒功请赏,此人眼下已经被送去议罪。他自己修养欠缺,急于哗众取宠,以致未加审核,当众让文祥下不来台,理应亲自向文祥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