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堑(第2/2页)

柳维正清楚他对于兄长身死一事的执着,对他此时这样平静,倒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轻叹一声。

“重明,你当真想要入仕吗?一入官场,便不能如你之前那样任性,你若只是为了清颜,大可不必。”

“爹,如果我不止是为了大哥,你会支持我入仕吗?”柳重明看得到父亲不解的目光,又追问一遍,“如果我想做更多的事,你会支持我吗?”

“什么事?”

柳重明挺直身体,将酒一口饮下,那眼睛却如刀锋一般,被那灯笼的星点烛火映得发亮。

不知是半个月来身旁无人,空虚得一遍遍去回想那双失神涣散的泪目,还是因为筵席上姐姐得体端庄的微笑刺痛眼睛,抑或是因为凌河咬牙的那句“同喜”,他想要把一肚子的话说出来。

他想要得到自己的第一个盟友,最可靠的后盾。

“我想,大虞不会再因区区一场水患,流民遍地。”

“我想,寡老幼子能填饱肚子,男人能赚到银钱米粮,养活妻儿。”

“我想,作奸犯科者能被绳之以法。”

“我想,拜尘之人不会充塞朝堂。”

“我想,大虞废除奴籍,”他想着那个蜷缩在杜权脚下奄奄一息的身影。

“我想让姐姐……有自己的儿子,我想让那个孩子坐上至高之位。”

每听一句,柳维正的心头便更狂跳几分,起初还只当是少年狂语,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仿佛被敲上重重一锤。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记忆似乎始终停留在从前,仍是十三四岁时,伏在棺木上放声大哭的那个孩子。

可转眼间,重明已经长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原来始终停留在过去的人,是他自己。

不止是停留在清颜死去的时候,也许更早,早在几十年前,他的时间就已经停止了。

这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倒是像足了他从前,激得他鼻腔中酸涩难当。

他们年轻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想过搏风击浪,除尘布新。他们也的确做到了,推着那人一往直前。

在太子登基继位的前夜,他们还曾喜气洋洋地喝酒相庆。

那时,他们以为距离理想只有一步之遥,那不单单是物阜民丰的理想,还有一个家的承诺,他以为到了明天,他就能和那人携手同老。

却不知道,这一步将是天堑之隔,再也迈不过去。

其实早该想到,他柳家根基深厚,又有白家为盾,而那人一力统帅三营,他们无论是谁,都足以称为皇上心头大患,又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在一起呢?

圣旨的确等到了,却是与他素未谋面的唐喜玉,皇后娘家的人,皇上更放得下心。

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低头接下了圣旨,那是他此生最懦弱的时候,也是余生里午夜辗转的噩梦。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碎了圣旨,跟那人天涯海角去,又会怎样?可那毕竟只是幻想罢了,他担着柳家,任性不起。

罢了。

水榭飞檐投下的影子遮住他的苦笑,喉中哽咽与酒一同咽下,他知道儿子在等着他的回答,却无法承诺什么。

坐在这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小世子阿正,不过是一副空壳而已。

“重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今夜的话,你知我知即可。年后去大理寺,便不要摆着世子的架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

余光里,他能看见儿子挺拔的身形松下去,像是对自己的回答无比失望。

他狠狠心,继续说道:“我和你娘对你们无所求,只希望你们笃实好学,洁身守道,无愧朝廷君恩,便可告慰先人。”

“柳家积恩数年,看来根基深厚,却也如履薄冰,你每一步都关乎柳家未来,不可妄动。”

柳重明安静坐了片刻,几次想起身走,又满腹的不甘。面前的酒杯被斟满,他一口饮下,又满,又喝一杯。

这酒是从前没有尝过的味道,初入口中香醇,咽下之后,舌尖上又泛着久久不去的苦和涩。

“爹,”他轻声问:“我听说,柳家先人与白家一样,是武将出身,征战沙场开疆拓土,才得封安定侯,他们当年的奋勇热血呢?”

柳维正的手指拈着轻飘飘的酒杯,那细瓷摩挲着手掌里的硬茧,已觉不出疼了。

“今非昔比。”他说。

“儿子明白了。”柳重明取过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父亲,夜色深了,饮罢这杯,我回去了。”

他放下酒壶,移开手时,看见白陶壶把手上刻着两个字——酣宴。

一场酣宴,主客尽欢,繁华散去,徒留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