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6页)

只她为人精细,心里疑惑,并不说破,只微笑着点点头,称呼一声,「年小姐。」

谢才复也不好一直不做声,也打个招呼,不经意看到绿芙蓉的名牌,便问,「年小姐是文荣学校的?」

绿芙蓉说,「是的。」

谢才复说,「文荣学校的英文教育,是很先进的。听说贵校的校长,还请了两个外国的女先生来讲英文,那自然是比我们这些要强上许多的。不知年小姐觉得上外国先生的课,有什么特别的体会?」

绿芙蓉别说英文,连国文也不曾如何学过,哪能答得上来。

亏她平日机变聪明,这时居然忘了如何搪塞,像是漂漂亮亮的登台,却忽然被人把凤冠霞帔一把扯下,往脸上泼了一盆墨似的,狼狈不堪得都要站不住了。

还是梨花老练,一瞧不对,笑着对谢才复说,「果然是做英文先生的,无论见着谁,都要考究一番英文。再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对着您了,万一您心血来潮,也要对我考究考究,那可怎么好?」

谢才复对这些女子间的隐晦情绪,无从察觉。因是梨花对他说话,便觉得振奋,心里有十二分的欣喜,只笑着谦逊道,「陆小姐是玩笑话。我这英文先生,只是混口饭吃,若认真考究起你这种在洋行里做事的小姐,那是要自讨苦吃的。所以我是从不敢开这个口。」

绿芙蓉曾听过小飞燕,说她结拜的姐姐是楼子里讨生活,见梨花今日打扮得很正经,已是暗暗疑惑,现在听谢才复说出洋行里上班的话来,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由朝着梨花看了一眼。

梨花也知绿芙蓉在打量自己,心里一阵发虚,当着谢才复的面,唯恐露了痕迹,只好迎着绿芙蓉,矜持地微笑。

忽听小飞燕嚷道,「快看!那不是大名鼎鼎的白云飞吗?」

众人正需要她这样一叫唤,都赶紧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远处大舞台被几盏大灯照得通亮,上面站着几个表演家,其中一个穿着白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箱子的,就站在舞台中央,最是惹人注目。

梨花装作很关注似的,伸脖子往那边看,说,「果然有些像。这位大戏剧家,不是说伤了嗓子,不再登台了吗?怎么如今演起文明戏来了?」

绿芙蓉说,「嗓子伤了,不能唱曲,改演文明戏,他也很懂得变通了。以后不做大戏剧家,也可以做现代戏的表演家。」

小飞燕笑道,「这个你可说错了。我刚刚领绢花时,也看见他们在里头排演,听旁边人讲,他现在是有店铺的老板呢,再不用登台谋生。这一次他肯来,纯粹是看在戒毒院的面上,是一次慈善的举动。过了这一遭,以后想看他演文明戏,怕是不容易。」

谢才复看梨花只盯着舞台那头,哪知道她是心虚,怕露出破绽,只以为她真爱看白云飞的戏,便有心讨她高兴,建议说,「既如此,我们不要错过了,走近些看吧。」

小飞燕悄悄把绿芙蓉的袖子一扯,拿着花篮一扬,说,「谢先生和姐姐去吧,我们还有事做呢。」

梨花知其意,微嗔她一眼,果然先朝表演台那头去了。

谢才复自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见她们走远,绿芙蓉才笑着问小飞燕,「你们这一对姐妹,又要合起来捉弄人了?」

小飞燕正色道,「要是有捉弄人的心思,我就受天打雷劈。只是……唉,我姐姐的心事,我也不好和你直说。总之,够为难的。」

又央求绿芙蓉,「你可不要说出去。」

绿芙蓉道,「这话就奇怪了,我又知道什么,又能和谁说去?你看,我们说了这半天话,正事也忘了,还是不要说了,把花卖几朵出去是正经。」

只把小飞燕的手握了一握,便和小飞燕分开,又回到方才的人群中去。

她原先心里是不平静的,和小飞燕说了一回话,又见梨花和谢才复的光景,虽与自己无关,却也隐隐觉得有一种幸福的向往。

如今的摩登社会,连楼子里的姑娘,都有找新路子的心思,那自己大概也是有指望的。

这样想着,又不禁把指尖,在胸前的名牌上,轻轻抚了一抚。

心忖,小飞燕结拜的姐姐,肯供养她当女学生,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几个钱的事。自己去和年亮富说一声,难道他会不肯提供学费上的帮助吗?就算年亮富不当官了,拿不出钱来,自己每月在天音园的包银,也够女校的费用。

可见自己真是傻子。

为什么羡慕别人?

这早就是可以实行的呀。

如此一想,就满满的欢喜起来,再看那名牌,是十二分的满意,仿佛自己已成了女学生,脸上不觉流露出笑容,便也生出轻松而愉悦的热情来,对来往路人招呼,「买一朵绢花罢,五块钱一朵,帮助那些受毒害的国民。」

这年轻美丽的笑,实在令人愉悦,而声音又是清脆动听的,被她拦住的人,若是口袋里有点余钱的,总觉得拒绝这样一个女学生,不大好意思,十人里面,居然有五六个是肯掏出五块钱来的。

绿芙蓉一边收钱,一边给花,不大一会,往篮子里一看,居然小小吃了一惊,里面的绢花,只剩一朵了!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得叫卖这最后一朵,想了想,自己把钱夹子掏出来,拿了五块钱,算是把这朵绢花给买下了。

她把空篮子拿回护士办公室,将款项交清,又发现一桩奇事,原来她拿了二十朵绢花,原该交回一百块,没想到居然交出一百零五块来。

黄玉珊是负责清点的,算完了钱,笑着说,「这个数学题可真新鲜了,你怎么多出五块来?」

绿芙蓉一想,最早那个男学生,被同学哄笑得臊了,给了钱,花也没拿就走了,可不是多出五块钱。

把事情说出来,房里的女学生们都一阵笑。

黄玉珊对绿芙蓉说,「这值得一桩小功劳了。你这样能干,以后再有义卖,我可一定叫上你。」

绿芙蓉笑道,「只管叫上我,一定来的。」

便和众人告别,将费风给的盒子拎了离开。

出到戒毒院大门,门外犹人山人海,舞台上白云飞的文明戏已经结束了,换了一个男人,正力竭声嘶地大声演讲,台下众人不时轰然叫好。

绿芙蓉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地址。

黄包车跑起来,她情不自禁回过头,看着戒毒院灯光璀璨的大门渐行渐远,忽举手在胸前一摸,离开时忘了把名牌摘下来,还挂在衣服上。

她将名牌摘了,放进口袋里,一会又从口袋里掏出来,拿在手上瞧。

翻来覆去的,最后,又把名牌和那朵自己买的绢花一块,别回胸前,低头瞧瞧,倒也新奇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