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都梦断理归桌(第9/12页)
她反反复复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着,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双腿发酸才发现到了码头。
白天的码头和夜晚的码头完全是两个世界。昨夜下了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货船一艘靠着一艘停靠着,扛着麻袋的苦力往来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面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从手袋里拿了船票出来,看着上面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直到船票变成小的再也撕不动的纸片。她一扬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亲能靠着自己撑起一个家,她会做不到?
飘絮般的船票被风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点呆,连落了雨也不觉得。码头风大,吹得头发、裙摆乱飘。风雨里,眼睛有点睁不开,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
不知道何时雨停了,风好像也小了。她抬头,看到的是黑色的伞面,原来是有人替她擎了伞。她一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朗月清风地笑脸,“小孩,谁又欺负你了,怎么躲在这里哭鼻子?”
她本来是没打算哭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委屈全都涌上来,鼻子反而酸起来,眼泪就真掉下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没真的做过小孩,没人疼爱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誉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面前离肩膀还差一小截。她今天穿着一身珍珠白色滚了淡粉色镶边的袄裙,头发没仔细梳,用个帕子系着搭在肩上。人在风里,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娇楚。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两道浓眉笼着哀愁,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晰地摆在他眼前。眼睛这会儿被风雨吹得睁不圆,眯着眼睛仰望着他。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消退,又有点羞恼的意思浮上来。
江誉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谁从他的三魂七魄里抽走了一丝魂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伞又扯回来,笑着道:“哦,那是我认错人啦。看你站在这里像个帆船快被吹进海里去了——小帆船,原来刚才没哭,瞧见我就哭了。我长得那么吓人吗,把你吓哭啦?”
南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每回一见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么我也是远洋舰吧?”他笑意不减。
“是桅杆。”南舟泪眼朦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江誉白一副好脾气地轻笑,“桅杆就桅杆吧。没有桅杆就没办法张帆,船还怎么开呢,是吧?对了,说到桅杆,我想起从前有个朋友也船政学堂毕业的,据说操练课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吗?”
南舟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我可是拿了优秀的。”
“瞧不出来,你能爬上桅杆,还爬得最快。”江誉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议道。
南舟被他调起了话头,话也多了起来。“其实是不少男同学都有少爷脾气,教官叫他们爬桅杆他们不爬,我为了门门都拿优秀就爬喽。也不是很难,克服了恐惧就没什么了。等到了上头,从桅杆上看到海上的风景,觉得手磨破了也都值了。
那教官是英国退役的海军军官,对着那些男生直摇头,气得跑去找校长,说‘他们是虚弱孱小的角色,一点精神或雄心也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巾帼气味。’我们几个女学生为了不落人后,总是要凑在一起练习,省得被人说是受了照顾才得的优秀。”可那些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江誉白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说小帆船才是巾帼英雄嘛。”
南舟正要抗议他起的外号,见他身后一辆奥斯汀汽车里走过来个穿制服的人,她便抿住了唇。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道,“四少,燕小姐问您什么时候能上车。您看?”
江誉白转身同那人道:“我碰上个朋友,请小舅爷和燕姨先回去,我自己叫车回去。”说完竟是也不理会那人,然后对南舟谦然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多幸运,碰到你就不用应酬那些讨厌的人了。走,我请你喝咖啡去。”
他侧了侧身,这回没有揽着她,很礼貌地给她让了路,还是站在了风口处。只是旁人看着倒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姿势。
程燕琳双眼瞪得冒火,她弟弟程晏阳探了探身朝车窗外望过去,“誉哥……”刚开口想起这个称呼不对,赶紧改正道:“四少交了新女朋友?”
程燕琳咬着唇生气,听他问起来,讥笑道:“他女朋友多得很,没几个正经的。”
程晏阳看了看,笑着说:“不像不正经的女孩子呀。”
程燕琳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程晏阳见姐姐生气了,忙哄着她,“我是不懂,姐姐你以后多教教我就是了,不要生气了。”然后对回来的汽车夫老许道:“既然四少还有事,那咱们就先回去吧。回头叫大姐等太久不好。”最后一句话是对程燕琳说的。
程晏阳刚从英国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声音也带着一丝疲惫。程燕琳心疼弟弟,只得叫老许开车。江誉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不信今晚他不回大宅去。
汽车从两人身旁驶过,江誉白假装没看到,把伞又放低了些,口中抱怨:“震州这天气可吓人,又潮又热又闷,雷阵雨又多,我在北边一年见的雨都没这一个月见的多。”
“嗯,夏天是这样的,好在入了公历十月就凉爽了。要是嫌热,可以去慈溪沙滩去游泳,或者去松兰山上避暑。冬天温度倒是不太低,但是湿冷湿冷的,怕是不少北方人会不大习惯。”
江誉白认同地点点头,“先前在建州冬天也不大习惯,熬不住了,索性回关外去了。”
“你是关外人?”南舟有点讶异,只晓得是北方人,不料原来那么北。
他笑,“怎么,不像吗?”
南舟偏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像,关外人好像没有你这样……”她顿了顿。江誉白偏了偏头等她下文,他迫切想知道没有他怎样。
南舟抿唇一笑,“你说官话,不带一点关外口音。”倒没见过他这样秀致的面相的关外人,大约是她见识有限,没遇到几个关外人。“不过,你这个头确实不像南方人。”
江誉白笑道:“我先前在南方上过学,学校篮球队的教练非要叫我进篮球队。你说,也不是个子高的人就一定喜欢打篮球。我就同教练说:‘我是击剑队的,对篮球没兴趣。我这人又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不适合团队合作。不如击剑,两个人戴上面罩可以一句废话不说,打完了事。你看,我连篮球规则都不懂,更不要说打篮球了,您还是找其他人吧!’可篮球教练拉住我的胳膊,说:‘没关系啊,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但是我没办法教别人怎么才能长你这么高的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