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第7/8页)

引路人的脚步突然变得凌乱急促,然后膝一软,跪在松软的沙地上。我们的队伍立刻乱了。马匹惊慌地嘶鸣,拼命地尥蹶子。训练有素的御夫完全忽略了他的职责,全都呆若木鸡地立着,连自己什么时候从失控的马车上跌落也不知晓。众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下遗忘了世界,遗忘了自己,更没有察觉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从那昂藏于天地的擎天一柱涌出,蔓延,席卷,直至吞没整个世界。大地刹那间变得神圣,沐浴在它金色的反照光里,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虔诚与敬畏。彼时彼刻,我们遗忘了欢呼,遗忘了言语与联想,而只剩下痴痴的敬畏、感叹。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看到的只是昆仑的最高一级:增城。它通体金光闪闪,掩映在诡谲奇伟的云海之中,若隐若现,遥不可及。它终非人间的艺术品,从略见一斑到一览全貌,非得耗得千里马一个月的艰苦跋涉。

阆风,玄圃,增城,自下而上,层峦叠嶂,珠玑镂饰,拔地而起。我们站在阆风的阴影里,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敢抬头去望那擎天一柱的尽头,因为我害怕大地在我抬眼的一瞬间失去平衡,在阆风的重压下沉陷。有时我又狐疑地环顾,似乎脚底踏的不是地面,阆风漫无边际的亮晶晶的表面才是,而我只是一只渺小的壁虎,贴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上。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纬书舆图上一律把昆仑定为万仞,因为在这样庞大的身躯前,任何敬业的勘舆师都会失去测量的勇气,他手里拿着皮尺只会徒增羞愧。更无法参照周围的山峦,在此处,躲得远远的山峦就跟脚底下的砾石一般不值一提。因为原本伟大的事物与原本微小的事物在这震撼的参照之下,都只剩下同一种意义:渺小,忽略不计。

有一个空灵的声音袅袅传来,许多人扭转脖子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又捂捂耳朵,似乎对听觉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道,这个声音根本没有方向,它来自四面八方,不紧不慢,有如潺潺流水,宛转清澈。它深深地攫取了众人的注意力,直到一个御夫用大梦初醒的声音喊道:”那里!”

这个声音及时地提醒了大家,却可恶地破坏了梦境般的气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只能是梦中,才子骚客们顿时发现,辞赋里曾经令他们如痴如醉的华丽文采是如此肤浅,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可触摸的美丽。不必提醒,众人不约而同在第一时刻明白了她的身份:仙子,神女,九天玄女,西王母。毋庸置疑,称号虽五花八门,所指却是唯一。她身着霓裳羽衣,沐浴着五彩缤纷的花瓣与烟云从天而降。有人伸手去接那零落的花瓣,掌心里却只剩下一团斑斓的彩光。

一个玉石珑璁的声音传入众人心田,“尔等何人?”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的表情验证那并非幻觉,而她的嘴唇分明是紧闭的。那唇线优美的弧度让人失去了正视的勇气。

“东方巨龙之国周五世王姬满率国人拜谒西王母。”王声朗气清,欠身作揖。

西王母左右闪出两个黑袍术士,一乘夔牛,一乘貔貅,面容狰狞,神情鸷冷。其中一人喝道:”万里迢迢,直犯天国,乃为何事?”

“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无所不知先知先觉的西王母。”王恭敬地说。

西王母波澜不惊的面容皎皎似乳,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我突然为这一罪恶的念头切齿痛恨起自己。

“请讲。”那天籁般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传说创世之初,世界原是一团混沌,阴阳不清昼夜不分。人民愚昧无知,直到一天神人乘星槎造访神州,授书先祖黄帝、颛顼、帝俊、神农,教他们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还有一些超乎他们理解的学问与技术,如河图洛书、易卦与幻术,世界才从浑噩中醒来,按照神的旨意建立起一种强大的秩序。

华夏子孙敬畏这种秩序,虽然他们完全不能领悟这种秩序的奥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窥得一角的神法,大施其道。神的帮助曾经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光明,但是今天,这种古老的秩序与社会已经是卯榫难合。我作为帝国的继承人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将有一种崭新的秩序取而代之。今天,我所带领的这些人,将向您证明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建立新秩序,我们不再需要神的干预!”

我们在王慷慨的陈词中不由得挺直了脊梁。西王母的嘴角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弥久不散。

“哼!”骑夔牛的术士冷笑一声,“你们的智慧?人类可怜的脑袋瓜子具有智慧吗?”

“人若是不思考他就比一株蚰蜒草还可怜。这就是人的智慧。”一个声音说。

术士气汹汹地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他们凶神恶煞的目光照在偃师的脸上,偃师却叼着一根草茎,就像一个满脸稚气的牧童。

“尔有何能?”

“我可以制造出活动的木偶,将来我肯定能像神一样制造出具有自由意志的机器。神又有何能?”偃师回答道。

“放肆!”骑貔貅的术士红发上指,怒不可遏,“无知顽童,竟敢诋毁神的智慧!神长生不死,变化无穷,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世界上没有无所不知的智慧。因为它若是洞悉明天的一切,就不能体会今天的幸福。”偃师平静地说。他瘦削的身子立在昆仑的阴影里,恰似一个小秤砣把阆风翘得高高的。

“笑话!对于神而言,世界的运动就像一道计算题,但若把一切物质的数据作为已知,将来就会像过去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预测不过是一种计算而已。”

“若如此,在下请教一个数术问题。”稷下学士东郭覆站上前拱拱手问道,“设有一个二乘方程,方程内置天元、地元、人元三元,各前系数为七十一、十二、二十五,请问解得天地人三元的根为多少?”

他话未落音,便被西王母冰冷的话打断:“这个方程根本无解。”

东郭覆羞愧地退下,他研究三元二乘方程二十年,不知捏断了多少根胡须才证明这个方程是无解的,而西王母仿佛不必思考就道破其中玄机,怎能不令他汗颜。

我心中没来由地充满了勇气,清清嗓子问道:”我听说圣人胸中自有万千沟壑,神人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你想看看神州的地理?”她迅速读出了我的腹思,嘴角隐约一扬。

空中突然涌现一幅地图,不!那根本不是图,是图像。竟然是立体的,当我定睛一处,那地方仿佛洞悉我的想法,自动向我拉近放大。我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中的山峰,山谷,山谷里的平原……也许这根本不是真实的地理面貌,而是她随意制造的幻象而已。但是我错了,因为我很快看到了熟悉的风物,平原上的房舍,田陌上的农人,甚至房舍里的桌椅。天,这不是我家吗?楚国东部的蒸野,万里之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这样清晰明了地展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