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之伤(第9/10页)
我手忙脚乱地启动了引擎,莲花猛冲了出去,保险杠把绿化带水泥隔挡撞出一个大豁口,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莲花一路啸叫着,引来路人一致的愤怒侧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头野牛冲进植物所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
是的,我没带钥匙,铁门上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锁拒绝了我。哐啷一声,莲花轻易地轰开了它。
一年过去了,房子里飘荡着发霉的尘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着第一缕阳光,用长毛巾抹干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动人的一甩,把长发晾在风中,空气中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一个被透明胶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本子映入眼帘,胶袋里的空气很干燥,湿气丝毫没有侵蚀本子上绢秀的字迹。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它的扉页,笔痕就像昨日的新书那般新鲜,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我触摸着它们,就像捂住一只只光亮的萤火虫,生怕触疼了它们。
十一
艾森:
当你看到这行字时,也许我已经飞远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你根本就不会读到这些,我写下它们,就像对湖水对岸的你轻声耳语,你能听懂吗?
我知道你有这座房子的钥匙,当父亲告诉我有匿名买家高价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当父亲打我时,房子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把气呼呼的父亲捉弄了好几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岁以前,我从未想过会有男生闯进我的生活,因为我根本就没资格恋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明白:我是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父亲不说,我也明白这一点。
与同龄人相比,我生长得更快,那不是什么生长激素的缘故,而是因为我的生命时钟只有22个刻度。我天生害怕水,那是源于流淌于血液里的原始本能。小时候我禁不住问父亲:爸爸,我是你捡回来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一点都不像你?父亲把肥厚的手掌盖在我眼睛上,像是为我捂去残酷的现实。他说我是他从树上摘下的,就像一片叶子,风中只身飘零的叶子。
长大后我不再相信父亲那善意的编造,尽管那像童话般优美。我变得叛逆,我偶尔也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我无法理解父亲为我制订的一些严厉的规定。他不允许我交男朋友,与男生走得稍近一点被他发现,都将迎来一顿暴打。他为我制订严厉的学习计划,要我掌握那些远超乎我年龄层次的知识和经验。他让我参加盖亚,可他根本不信奉什么盖亚主义,他才不管什么绿色理念,他自己就是一个反自然的疯狂科学家,不断制造那些未经批准的转基因植物产品。父亲让我参加这些组织仅仅是因为他认为我能从中学到反抗、斗争与生存的智慧。也许望女成凤的心愿每一个父亲都有,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无法容忍他干涉我的感情,在生命最浪漫的季节里,我为什么不能去爱!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与一些中年男人交往,为了获得所谓“投资人”的赞助。父亲是个工作狂,他为研究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触犯法律。为此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在我懂事的岁月里,满是漂泊、辗转的记忆。我的童年是残破零碎的,我没有朋友,所以关于童年的镜头除了书房里无休止的自学,就是抱住双膝舔拭父亲虐打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容易流泪……
父亲为了钱像狗一样四处讨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怎么能狠下心亲手将我推入虎口,让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负?!我也曾向他这样哭诉质问,他只是冷冷地说:“这就是生活,你以后要面临的生活比这还要严厉一万倍。你必须去适应,你注定要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因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梦里哭醒了,没有妈妈、漂泊、虐待、堕落、孤单的记忆全涌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手掌放到我额上:“我对不起你,这一生。但是你的整个种族都要感谢我,一万辈子!”
我惊呆了。这一晚,父亲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我。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在某未知全新世硅化木化石里发现了透明的富有弹性的有机组织。他成功地活化了这团保存了十万年总重只有0.1毫克的有机组织,并克隆培育了它的活体。现在,在这幢房子后面便有一株,它在古书上称作扶桑。
父亲并没有公布他的发现,因为在扶桑的基因组里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植物的基因组规模远远大于人类,其中含有大量非编码区。这些基因片段并不编码蛋白质,而且用密码子规则来破译的话,只能得出它们毫无意义的结论。甚至把它们从基因组中剔除,也不会对植物的生长发育繁殖有任何影响。科学家因而命名为垃圾基因。然而父亲通过另一套编码法则来解读后,居然发现它储藏着一个远古人类的基因组。人类对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关于“诺亚方舟”的传说验证了父亲的推断。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源于东非的同一个女性:夏娃。然而在十万年前,人类种族远非现在这样单一,地球上至少有十个种族,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也远大于现代黑、白、黄色人种的差异,甚至生活环境也是迥异。九个种族生活在陆地,一个种族生活在海里。陆地上的人种曾经创造出非常灿烂的文明,科技水平丝毫不亚于现代人类。他们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术,而且他们也像现代人这样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们恣意妄为地往大气排放温室气体,任性地向大地母亲索取能源、资源。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地球存在一个自我调节机制,无论释放多少污染物质都会被地球的自我净化系统所消化,无论释放多少温室气体都将被地球空调的负反馈系统所平衡。
然而灾难很快降临了,地球终于无法承受高温的极限,自我调节机制被打破,环境、气候、生物圈陷入了恶性循环。海平面急剧上升,同时地壳活动加剧,火山喷发频繁,陆地被淹没了,地球的自转也变得蹒跚。陆上的人类种族一个一个被洪水吞没了,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科技文明不断退化,眼看就遭灭顶之灾,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诺亚计划之上。
他们受历史上冰川世纪生命大灭绝启发,认为生命的种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遗植物上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植物的基因组庞大、稳定,植物生命力顽强,历尽无数次残酷的冰期、间冰期而绵延不绝。他们最终选择了高大的扶桑。他们把人类的基因组编码在扶桑的垃圾编码区,他们梦想有一天这一段密码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读,让一个不屈的种族在数万年、百万年甚至亿万年之后重见天日,延续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