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5/10页)

后来的事便是大家所知道的了,梅纳斯被他的门生发现死在铺满几何工具的案头,大口大口的血染红了莎草纸,他的桌上、墙上、榻上都画满了美丽的几何图案:正十三边形、蔓叶线、尼科梅德蚌线、阿基米德螺线……在几何学家的葬礼上,人们看到了杰罗姆的身影,愤怒的弟子们驱赶杰罗姆,让他滚出亚历山大,正是他的阴谋让梅纳斯耗尽脑力咳血身亡。可是有强壮的士兵保卫着罗马皇帝的红人。杰罗姆似乎很享受与整个亚历山大城为敌的感觉,他还没有忘记站在高处发表一段演说。

我没有亲临他演说的现场,但即使从第三方的转述中也不难领略他当时的气势。潘恩告诉我,杰罗姆虽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梅纳斯之死是他的阴谋,他自鸣得意的夸耀中甚至还暗示阿波罗神谕与他有某种关联。最后他用先知般的口吻警告亚历山大人,如果神庙没有按神谕的指示得以扩建,恐怖天神将从天而降,而他,将充当神的得力助手。

罗马学者将审判整个亚历山大城!即使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不能幸免。在杰罗姆的调查报告中,亚历山大总督府上报的农田面积与真实统计存在较大的出入,也就是说俄瑞斯忒斯可能犯有欺君漏税之罪。

总督大人首先想要求助的便是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所有人都期待席昂的女儿能作为亚历山大的代言人来申诉自己的冤屈。在六翼天使神庙的台阶下,拥挤着翘首以待的市民,这令人感动的情形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罗马军队围攻叙拉古时,包括国王在内的全城人民祈求阿基米德来拯救他们的故事。

埃及人特别是亚历山大人在测量术上拥有骄傲的传统。每当天狼星在尼罗河上空闪烁时,大河便迎来它一年一度的泛滥。洪水会给三角洲带来农作物所需要的养分,同时,也会推平那些在上一年度刚刚被划分测量过的土地。这样,开春季节的土地勘测便成为执政官们、土著首领、大祭司们每年一度的工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地测量术诞生于此也就不奇怪了,起初人们把它叫作黑土科学。

后来托勒密 与他的追随者把这门学问推向极致,据说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可以把对整个尼罗河两岸的土地测量精确到500英尺以内。

尼罗河谷风光奇特,河谷中遍布着被运河分割成块状并被棕榈树镶边的绿色田地,一条条仿佛犁沟一样的线把这些田地分割成棋盘格,如果旅行家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田野里看个究竟,就会发现棋盘格里还嵌着更小尺度的方格。正是基于测量员、制图员、会计员的精确测量,杰罗姆才有可能对全部垦田进行统计核算。

数以百计的市民们涌进亚历山大图书馆,簇拥着我的老师、总督大人、还有三十位智力超群的亚历山大学者,就像是涌进罗马斗兽场的观众一样激昂。

杰罗姆坐在金字塔一般高的账簿上,他的傲慢正如法老。不同的是,法老用一台精密的天平来衡量子民的良心,杰罗姆所倚重的却是一台用四头牛拉动的机械,机械的内部据说由十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构成,刻齿运转哪个位置,由会计员输入的数字决定,这样可以执行十个数字的加法运算。

我的老师已经证明过,机器是不完备的,不可能发明一种可以不掉链子的机器。其实逻辑上同样可证,不可能存在一种运算永远不会出错的完美机器。当时一个亚历山大学者率先向杰罗姆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杰罗姆只是不屑地挥挥手,让质疑者与他的机器当场进行一次速算比赛,那么是机器更为准确还是会计员更为准确便是显而易见的事了。很遗憾,那个人输了。

总督大人上报罗马皇帝的数字与杰罗姆的核算,存在一个大约五百里的差值,于是一个学者提出这可能只是测量的自身误差。杰罗姆似乎不需要思考,鼻子像他那四头累坏了的牛一样朝天翻着,喘着冷气,讥笑他不知道托勒密的角距仪每一度有60分,每一分有60秒。确实,角距仪的一秒投影到水平面上不过几百尺。

杰罗姆睥睨着垂头丧气的亚历山大人,他漂亮的上翘胡须上挂着嘲讽、同情又像是其他什么含义。他头上的天蓝色穹顶镶嵌有475颗红绿宝石,构成44个由埃拉托色尼所标注的星座,穿梭其间的79个托勒密圆周 ,隐藏着斗转星移、农时节令、航海与贸易风的秘密;他的背后是象征着宇宙结构的正十二面体青铜雕塑,雄心勃勃的罗马人用《蒂迈欧篇》 的宇宙观重新打造了图书馆,长宽比符合黄金分割的窗户、正八边形的大理石柱、阿基米德螺线的吊灯、希皮阿斯割圆线的拱梁,无处不在诠释万物即数的理念;一座无形的巨塔在他的背后巍然屹立,它的基础正是建立在《几何原本》、《算术》、《圆锥曲线》这些不可撼动的砖块之上的。新的砖块仍在不停地加盖其上,看起来这座用几何、代数、逻辑公设所堆砌的巨塔还将继续、一直、永远生长下去,这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无疑,挑战这座威严耸峙的巨塔需要勇气。亚历山大人的自尊心正经受着噬咬,在场的学者们都意识到一个逻辑学困境:杰罗姆的巨塔建立在公设的砖块之上,砖块之间像金字塔的巨石一样严密咬合,不容置喙。我们企图撼动这巨塔的根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成功了,我们自己的立足之地也在同一时间被掏空了,因为我们同样使用的是逻辑语言。

用托勒密的语言击败不了他,骄傲的罗马人的确是当世最接近于黄金时代那些伟大头脑的领悟者;欧几里德的语言也无法击败他,罗马人能计算十位数加法的机械装置让赫戎、赫尔墨斯的子孙们都自惭形秽;佐西摩斯的语言更不能作为投枪,因为那种翻滚着塞浦路斯硫酸盐的蓖麻油锅,能炼出什么物质根本就是个未知数。

当我的老师站起来时,四周鸦雀无声。而我却似乎听到了万众一声的有节拍的低沉号子,就像最后一位角斗士出场时观众台所表现的那样。不同的是,希帕提娅从未在任何场合企图用力量与气势压倒对手,她皎皎的脸庞永远都是波澜不惊,在她的语言里,鲜有“伟大”、“必须”、“一切”之类的词汇。

她说:“我们应该注意到总督大人送呈罗马皇帝的账簿与杰罗姆大人核算时所使用的账簿是基于不同的比例尺,前者是大比例尺的地形图,后者是小比例尺的地理图。”

那些歪坐着的学者们马上坐正了身子,假寐的杰罗姆像眉头被烧着了一样猛地把头抬起。

“在小比例尺的地理图上,测量员们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以保证球形地表投影到平面的地图上不至于失真。而在大比例尺的地区图中,测量员是假定每一块有限面积的田地是平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