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第8/12页)
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γ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γ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皮埃尔给这种绿色的,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物体取名“绿基”,它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几乎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是一处几乎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而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
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看得出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
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一百三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岔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
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入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出现在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倒是不错,其他人都很听从他的安排—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
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皮埃尔说:“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其实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而已。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
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很乐于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交换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你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词,”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瞟了眼一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一声。
“现在不是进展顺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更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岔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三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炸,是这次爆炸产生了宇宙万物,其实也就是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那就是在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老实说,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因为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岔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从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支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了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回。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入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支配。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颗巨树的不同分支上结出的一个个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岔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