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2 日(第4/8页)
但他没有走掉。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牙痛病人的画面,那人按响牙医的门铃,却因为门没有立即打开来而逃走了。他走回去伸手按下门把。门咯咯地向里打开了。这一带的人经常不锁门。一抹回忆冰冷地掠过他的身体。曾经,有另一个地方的人们也是这样生活的。
他踌躇片刻,然后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好久没来这里了。正因为如此,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更加吃惊。在他的记忆中,灰狼的住所龌龊而混乱。然而,安纳瓦克看到的是个收拾得简单舒适的房间,墙上挂着印第安人面具和壁毯。一张低矮的木桌,周围摆放着色彩鲜艳的编织藤椅。一张沙发上铺有印第安坐垫。两只橱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还有诺特卡人举行仪式和歌唱时使用的鼓。安纳瓦克没看到电视机。两只电炉说明这个空间同时也兼作厨房。有条走道通向另一个房间,安纳瓦克记得灰狼是睡在那里面的。
他想去那里看看。他还在想他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房子带他进入了一段时光,将他带回了比他能想到的更遥远的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一只大面具上。它似乎在俯视着整个房间。面具注视着他。他走上前。许多印第安人面具都以象征性的夸张手法强调了某些特点—巨大的眼睛,过分弯曲的眉毛,鸟喙一样的鹰钩鼻。眼前这只是一张人脸的忠实复制。那是一个年轻人平静的面庞,修直的鼻梁,丰满的弯嘴,高挺光滑的额头。头发显得乱蓬蓬的,却好像是真的。为了让戴的人能看到,面具的瞳孔部分被挖了出来,眼球则被涂成白色,若除去这个部分,眼睛显得栩栩如生。它们平静严肃地望着前方,像是处于入定状态。
安纳瓦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具前。他熟悉大量的印第安人面具。各部落分别用杉木、树皮和牛皮制作面具。它们属于必买的旅游纪念品。但这只面具与众不同,纪念品店里是找不到这样的。
“它是帕切达特人做的。”
他转过身来。灰狼就站在他身后。“对于一个很想当个印第安人的人来说,你很擅长静悄悄地走路。”安纳瓦克说道。
“谢谢。”灰狼咧嘴一笑。他看起来一点也没生这位不速之客的气。“我无法回敬这句恭维。对于一个完全的印第安人来说,你是个绝对的粗心鬼。或许我会害死你呢,你不会发觉的。”
“你在我身后站多久了?”
“我刚进来。你应该知道,我从不玩游戏。”灰狼后退一步,打量着利昂,好像这才发觉他并没有请他进来。“顺便问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问得好,安纳瓦克想道。他情不自禁地将头转向面具,好像它能代替他进行这席谈话似的。“你说它是帕切达特人的?”
“你对他们不熟,对吗?”灰狼叹口气,宽容地摇摇头。他把长发一撂。“帕切达特人……”
“我知道帕切达特人是谁。”安纳瓦克生气地说道。这支诺特卡人小部落的领土在温哥华岛南部,在维多利亚上方。“我对这面具感兴趣。看样子它很古老,不像卖给游客的那种破烂货色。”
“这是件复制品。”灰狼走到他身旁。他穿的不是油腻的皮西装,而是牛仔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衬衫的方格图案依稀可见。他手指拂过那只杉木面具。“这是一位祖先的面具。原件由奎斯托家族保存在他们的胡普卡努姆里。需要我向你解释胡普卡努姆是什么东西吗?”
“不必了。”安纳瓦克知道这个词,但实际上他并不清楚它是什么意思。某种神圣的东西。“一件礼物吗?”
“我亲手制作的。”灰狼说道。他转身走向沙发。“想喝点什么吗?”
安纳瓦克盯着面具。“你自己……”
“最近这段时间我雕刻了一大堆东西,新的嗜好。奎斯托家族的人不反对我复制这张面具—你到底想不想喝东西?”
安纳瓦克转过身。“不想。”
“嗯。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我是来道谢的。”
灰狼眉毛一扬。他坐到沙发边上,像只随时准备伺机而跃的动物一样。“谢什么?”
“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噢!这个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呢。”灰狼耸耸肩,“不用谢。还有别的事吗?”
安纳瓦克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里。在此之前,他连续数星期都在逃避这件事,这下办完了。谢谢,不用谢。他可以走了,他已经做了他必须做的。“你有什么可以喝的?”相反地,他问道。
“冰啤酒和可乐。上星期冰箱坏了,过了一段苦日子,现在又好了。”
“好,可乐。”
安纳瓦克突然注意到,这位巨人显得有些没有自信。灰狼端详着他,好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指了指水槽台旁边的小冰箱。“你自己动手吧,帮我拿罐啤酒。”
安纳瓦克点点头,打开冰箱,拿出两罐饮料。他有点生硬地坐在灰狼对面的一张藤椅上,他们喝起来。
有那么一下子,谁都不肯先开口。
“还有别的事吗,利昂?”
“我……”安纳瓦克来回转动着可乐罐,然后将它放下,“听我说,杰克,我是认真的。我早就该来这里了。你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而……哎呀,我想你知道我对你和你那些印第安人举止有什么看法。我不否认我对你很恼火,但这是两回事。没有你,好几个人就没命了。这比其他的事都来得重要……我是来告诉你这句话的。他们称你为托菲诺的英雄,我认为,某种程度上你确实是位英雄。”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利昂,你所说的印第安人举止,是我信仰的某种东西。需要我解释吗?”
若换成别的场合,谈话大概会到此结束。安纳瓦克会筋疲力尽地起身离去,而灰狼会对着他的背影吼上几句伤人的话。不,这不符合实情。应该是安纳瓦克会起身离去,同时先说出伤人的话来。
“好啊,”他叹息道,“你解释给我听吧。”
灰狼盯视他良久。“我有一个我所归属的民族,是我自己选的。”
“噢,太好了。你给你自己选了一个。”
“对。”
“还有呢?他们也选了你吗?”
“我不知道。”
“请恕我大胆直言,你就像你归属民族的化装舞会版本,像一个拙劣西部片里的小角色。你的民族怎么说?他们觉得你是在帮他们吗?”
“帮助某个人不是我的任务。”
“是你的任务。如果你想属于一个民族,你就要对这个民族负责。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