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第4/8页)

它载着你好一会儿,又将你丢下。

你继续在 800 米的深处向北漫游。这条环状的南极洋流是地球上所有海洋的补给处。有些水流入南大西洋的中间层,另一些进入印度洋,大多数进入太平洋,包括你。你紧紧贴着南美的西侧,一路流到了赤道,在那里,信风分开了水,热带的炙热使你变得温暖。你升到海面,被拖向西边,直直进入印度尼西亚的杂乱无章中:大大小小的岛屿、洋流、漩涡、浅滩和涡流,似乎不可能找到路穿过去。愈来愈南,你被拉着,越过菲律宾,经过婆罗洲和苏拉威西之间的马六甲海峡。你舍弃拥挤的龙目海峡,向东流去,绕过帝汶,这条更好的路线将你带向印度洋广阔的海域。

现在漂向非洲。

阿拉伯海温暖的浅滩让你吸满了盐分。你沿着莫桑比克南行,你的旅伴名为厄加勒斯河。你迫不及待想回到出生的海洋,所以愈流愈快,投入一场夺去许多水手生命的冒险中。你到达好望角,然后被丢了出来。有太多洋流在这里汇聚。南极星型广场星期五下午的大塞车已经近在眼前。不管你多么使劲,都无法前进一步。最后你离开主洋流,和其他微粒一起形成一道涡流,最后,你终于到达南大西洋。你和同类随着赤道洋流向西漂去,在巨大的涡流里旋转着,经过巴西和委内瑞拉,直到抵达佛罗里达,然后环状的水被强行分开了。

你来到了加勒比海,墨西哥湾流诞生地。你吸足了热带的阳光,开始北上前往纽芬兰,继续朝向冰岛,骄傲地漂在海面上,慷慨地将你的温暖分给欧洲,好像你有无穷无尽的热量似的。你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变冷了。北大西洋的水蒸发了,把盐分留给你,你变重了,前所未有的重。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回到了格陵兰盆地,你旅程的出发处。

你已经旅行了一千年。

自从 300 万年前巴拿马地峡将太平洋和大西洋切开之后,水的微粒就走这条路。只有大陆的漂移才能影响这巨大的海洋输送带——我们曾如此推测。但现在,人类使气候失去了平衡。当两边阵营还在争论全球暖化会不会导致极冠融化,或使墨西哥湾暖流停下时,洋流已经停了下来。Yrr 拦下了它。它们拦下了微粒的旅行,终结了欧洲的温暖,它们对自命为上帝拣选之物种的未来喊停。一旦墨西哥湾暖流停了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它们一清二楚,它们完全不像它们的敌人,后者从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何等后果,而未来会怎样,他们也无法想象,因为他们的基因里没什么回忆,他们无法看透在创造的逻辑上,结束即是开始,而开始同时也是结束。

一千年,小微粒。超过了十代人,而你绕了这世界一圈。

经过一千趟这种旅行,海床就将彻底更新一回。

更新了一百次,海床和海洋就将要消失,陆地将聚在一起或被拉扯开来,新的海洋将形成,世界的面容将发生变化。

在你旅行的一秒钟之内,简单的生命形态诞生了,然后死亡了。在毫微秒内,原子进行了交换。化学反应发生的时间更短。

人类在这一切当中的某个地方。

而 Yrr,高于这一切。

具有意识的海洋。

你绕着这个世界旅行了一圈,看到过去的它,也看到现在的它。你成为这无尽循环的一部分,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变化和继续。自从它诞生以来,这颗星球就不断地改变。每个有机体都是它的网的一部分,这网覆盖着它的表面,以食物链的网络将所有生命连结起来,谁也逃不开。简单的生物靠着复杂的生命形态生存下去,许多有机物永远消失了,另一些进化了,有些一直留着,并将永远住在这颗星球上,直到被太阳吞没。

人类在这一切当中的某个地方。

而 Yrr,在这一切当中无所不在。

你能看到什么?

你能看到什么?

韦弗觉得很累,累得要命,好像她已经旅行了好多年。一颗疲累的小小微粒,悲伤且孤独。

“妈妈?爸爸?”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屏幕。

舱压,正常。氧气,正常。

倾斜度:零。

零?

深飞是水平的。她愣住了。霎时又清醒过来。速率器也显示零。

深度:3466 米。

周围一片黝黑。

潜水艇不再下沉了。它已经抵达格陵兰盆地的底部。

她几乎不敢看表,怕会在那上面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表会告诉她,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而她没有足够的氧气返回海面。但数字在数字显示器上平静地闪烁着,显示她才潜入海中三十五分钟。所以她没有暂时性失忆。她只是想不起来何时着陆,虽然她一切都操作正确。螺旋桨停止了,系统正常运作。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紧接着,事情发生了。

一开始,韦弗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看到远方有道蓝色的微光。那道幻影盘旋、升起,仿佛一阵深蓝色的灰尘从一只巨大的手掌上吹落,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闪,这回更近,面积更大。它没有消失,而是成弧状朝上移动,掠过了船,韦弗不得不抬头向上看。她看到的东西让她联想到一朵广阔的云。她说不出那云有多远、多大,但却让她觉得她到达了遥远的银河系边缘,而不是海底。

那蓝色开始变得模糊。有一会儿,她觉得它会变得更微弱,但她马上就醒悟那只是幻觉,因为这团云融入了更大的一朵云,并缓缓朝着船降落。

她突然明白了,如果她想把鲁宾丢出去,她就不能停在海床上。

她倾斜侧翼,发动螺旋桨。深飞贴着海底擦过,卷起沉积物,升了起来。闪电亮起,韦弗看到 Yrr 正在结合。

庞大无比的群。

四面八方都有蓝色白色的光线靠近。深飞此时被结合的云团吞了进去。韦弗知道,胶状物能缩成一种弹性特强的组织。她宁可不去想,若单细胞生物的肌肉紧紧包住她的潜水艇,会发生什么事。她眼前掠过拳头挤碎生蛋的画面。

她在海床上方十米。

这应该够了。

就是现在。

手指一按,就解决了一切。只要一不小心,只要手指因为紧张或害怕而发抖,开错了密闭舱,她转眼就会死去。在 3500 米的海底,压力为 385 个大气压。她的身体不见得会变形,但她肯定会丧失生命。

不过韦弗打开了正确的密闭舱。

在她的身旁,副驾驶舱的盖子直直向上升起,空气爆炸似地喷出,将鲁宾的身躯抬起了,推出了密闭舱。在舱盖打开的情况下,韦弗几乎无法操纵潜水艇,但她朝向前方加速,然后突然往下,终于将鲁宾弹射出去。他成了道黑影,漂在移近的光线前。不友善的环境压破了他的肌肉和器官、挤爆他的头颅、扯开他的骨头,将他的体液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