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提无树(第5/6页)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种神灵?”

但是翩翩不耐烦起来,“不听不明白,越听越糊涂!师傅,谁有闲功夫等你讲完这掉书袋的长篇大论?总之一句话,我们选的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接着又有点惋惜地叹道:“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

但她是何等乐观之人,还不待我说话,又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湘裙,我们再去数过就是,何必搭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

待要撤步,突地看见了香案上的签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来,“湘裙、湘裙,这个可比数佛像好玩多了。我们来掷掷看,看能掷出什么来?”

我拗不过她,只得勉强道:“你先来,我跟着做一遍就是。”

“先来就先来!”翩翩有意卖弄身手,玩筛子一样将签筒左摇右摆上下翻举,舞出一条龙的架势,我几疑那签筒要脱她手而飞,但到底稳住了。她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气又好笑地待说什么,却就此从筒中掉出一根签来。

翩翩忙忙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掷给我,“这是什么嘛?好奇怪的签子,人家别处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类的写法,为什么这个上面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接过竹签,对着微光看过去,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两行诗,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惊,然翩翩还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这讲的是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措辞,只得老老实实地向翩翩解释:“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鱼玄机的诗句呢。鱼玄机名幼薇,长安人,少年丧父,师从温庭筠,十三岁曾咏过一首很有名的《江边柳》: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初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于咸宜观。因与侍婢绿翘争风吃醋而失手杀死绿翘,后被京兆尹处死,死时候仅二十四岁。而处死她的,就是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惊,杏目圆睁地看我半晌,“为什么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这个故事太让人齿冷了:错过了最合适的男人(只是让他当老师罢了),又被一个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驱逐(想过一点安稳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与侍婢争宠(女人何苦这样自贬身份),因为嫉妒错手杀人,却被曾经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每个女人听到这种故事心都会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尘后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掉落进去……”稍顿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说,这可就是老师傅所说的‘修罗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里盘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无关的模样,于是轻轻问翩翩,“你刚才求的是什么?”

翩翩脸上倏地飞红一片,好久才要说不说地喃喃道:“是爱情——”又怕我误解似的解释道,“现在不就流行占卜这个么?谁想竟抽出这种签子来,晦气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道你那么生气,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问占前程吧。——其实翩翩,这种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当不得真的,抽好抽坏又有什么关系?”

签筒太重,我懒得去掷,随意从筒里抽取了一支,那上面也是两句古诗,却写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翩翩将头凑过来,几乎和我脸贴脸,“这又是什么?”

我沉吟了很久,“这个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祭奠南朝名妓女苏小小的,据说她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时人莫不惊艳,因偶感风寒而逝,死时不过十九岁,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是这个签和她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吉祥话,不如我们问问师傅怎么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飞于须弥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茫一片。“喂,师傅,”翩翩唤他,见他不动,遂上前推他,竹签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端,“师傅,请为我们解签。”

那怪僧人被打扰,竟老大不悦,一把拂开翩翩的手,喝道:“南阎浮提,五浊恶道,举止动念,无非是罪,还有什么好解的?人生本是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分道扬镳,断爱弃欲,若要相见,须问参商——你们这两个丫头,只管缠住老衲做什么?”

说话间这两只签子被一下子打落在地——翩翩哪里受过这个待遇,一面和我俯身去捡,一面已经怒斥了起来,“你个老和尚,好没礼貌,尊你年纪大,你倒越发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诉你们主持——你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神鬼不觉,我和翩翩面面相觑了半天方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又觉太诡异,急忙玩笑着补了一句,“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称得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说出来已然不好笑,又仓皇打了尾子,“估计是被你叶家的气焰吓着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觉得被冒犯,又很为自己的失言惭愧,于是缄口不言。

然而郁郁竹林,朗朗晴空,我竟听到刚才那老和尚渐远渐去的声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唤翩翩一同听,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只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门。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了偏门,这一带颇为古旧,也没经过好好的修缮,僧俗杂处、田市不分,草畦陇头,竟还开着几间小店,卖些藤具、神器、茶叶和小食之类,有间铁皮搭就的书报亭,立在当中,不伦不类。我们肚子饿了,在一处油腻粗陋的小摊处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笋冻,配一只芝麻光饼,不知其味地匆匆咬几口了事。

我掏出洁净的餐巾纸,递给翩翩,她倒是一个恍怔,突然认真道,“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塑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我低头不作声,翩翩也再无多话,就这样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晚钟遥响,知道僧侣们正在开始朝晚功课,不由回首望去——那苍绿的山林中掩映着高高的红色院墙,被天幕五色的云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几分气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白天经历的种种。眼见无法入眠,我索性坐起身倚靠在床头,专心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