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恩无益(第2/3页)

想想看,如果没有身边这个人,日子将会多么寂寞!

宇宙间的一切都不确实,即使微笑,即使流泪,即使美好或者更加美好,都在渐渐远离我们。正如天文学家所说,我们自身也在远离自身。那我们能把握什么呢?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固知难以久远,不若珍惜片时。

要不是谭晋玄的突然来信,我几乎要忘却了他的存在——也许是故意忘却。

继那次激烈争执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后从友人那里听说他孤身去了英国——看来他是要彻底抛弃一切和叶氏有关的人或物,包括我在内。

我觉得这样对他只有好。

我很惭愧,他这样厚待我,而我除了祝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他。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断了联系,只在彼此心中保留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但我还是估计错误,这种关系是一些人断不起的,对他们来说那已是一种感情——人活着就是为了不停的接受感情,然后放不下这些感情,直到死去。

所以我收到了他的信。那一份毫不掩饰的真挚,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承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也让人觉得炙热扑面:“如果你需要,湘裙,我总是等着你的……”在信的结尾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

(晋玄,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我的爱从无历练,也没有尽头,更无所谓什么开始与结局。

那庙里的箴言,是阿修罗吧!阿修罗素以执着心强而著称,于是她什么也放不下;既然根本放不下,所以无从得自在!

即使你是好心的芝草,也还是无法解救我,因我比那蜘蛛更浅薄无知——而且这一次,我一定要赌一次,看甘露究竟会为谁留下!)

“谁的信?”看我迷惘的脸色,蓝剑放下手中的茶杯,耐心地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恍惚间,竟把信递了过去。

蓝剑轻慢地将信翻来掉去,然后笑道,“谁会一直等着另一个人呢?”

突然感到气不过,不知是为晋玄还是为自己,“我不就一直在等着你?”

既而黯淡下来,却也只好自嘲,“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就是等你时的写照。”

蓝剑一愣,蹲在我面前,牢牢望住我的眼睛——他的眼眸似两颗黑玉,深不可测又洞穿一切,“湘裙,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知道,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我不会霸着你,你自己选择……”

的确,他最大的美德就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不文过饰非,即使是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

但是他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苦笑——在这五味陈杂中,巨大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地袭来,好像眼看着一列急驰的火车迎头奔来,却避无可避。

我甚至不曾提出要求,让他离开翩翩,却还是被他深刻伤害!

桌子上放着几只糯沙柏饼,那是自翩翩处带来,蓝剑敷衍我是朋友的好意。

可是他并不知道,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两个纤弱如花中精灵的女孩,曾怎样地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小手里传递过来的柏饼,柔如雪、软若云,被绘着樱花与竹叶的薄纸包裹着,像包裹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少女间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证明在这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稚嫩清甜的声音犹在耳畔,“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

蓝剑不喜甜食,我亦心中有事,那几只柏饼如被人抛弃的秋日纨扇,搁置一久,过了保质期,便硬如铅块,入不得口。但也没人丢掉,任由它在一旁暗暗生出霉点。

我俩都不曾点破,这样心照不宣地遮掩着。

人家说: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

我在这点上决不聪明,更不知道何为适时的一刻——我的不作声,只因为怯懦!

很快就是初秋了,那个时候品牌意识刚刚在这个南方城市兴起。我和蓝剑去商场的时候看见一家叫名叫“巴克利”的法国水晶店,里面的陈设美伦美涣,全用维多利亚时代的奢靡装修风格,人一踏进去,几疑走错了年代——仿佛置身在一个透明的、易破碎的梦境当中。

“这条项链很配你呢!”蓝剑指着一条蔓藤状人工水晶项链,“取下来试一试。”

我看了看标签,价值一万二,其时国内礼品店里的天然水晶也不过百十块人民币左右——做工当然天壤之别。

“太漂亮啦!”乖巧的售货小姐拍着手称赞。

“但是——”我想到昂贵的价格,只好尴尬地笑笑,匆忙地取下来,还给满心期待的售货小姐。

第二天因为没有课,所以我睡到很晚,蓝剑已经上班去了,恍惚间他好像忘记什么匆匆回来取。

“是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乖,多睡一会。”蓝剑轻轻拍拍我的面颊。

不知道是不是非常安心,起身的时候已是下午,我打算找面膜来敷脸,却蓦然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只精美的首饰匣——迟疑地打开来看,竟就是昨天那串水晶项链。

纵然蓝剑的收入不算低,这也绝不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奢侈品。

我反复抚摩,抚着抚着竟然泪盈于睫。

(蓝剑,你知不知道水晶项链并不重要,我希翼的是你全部的爱——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想与所爱的人经营一段简单的感情,何以艰难若斯?)

水晶项链就被我湿淋淋地攥在手里,分不清是我掌心绵绵的汗,还是生将水晶捏出的汁水。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变动,然而也就此忘记了时间——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归为虚无,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曾经仅仅企盼蓝剑的顾怜,可当愿望得到了满足,我却依然如此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女孩练琴的声音提醒了我,我仰起头,啊,原来已是这样的黄昏了,世界回光返照一样雍容地闪亮起来,瑰丽的晚霞以可怕而又迅捷、不容置疑的速度淹没过来,而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一场急雨。

紧接着周围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打字机的声音、中年夫妻的互相埋怨、小孩不甘心的哭泣……渐渐压过了虫鸣,并不绝于耳。

人间烟火,一切都是俗世的荣辱,但和我毫无相关。

整整一个秋天,我都未从颈上取下这串项链,脚下落叶沙沙作响,胸前珠链玎铛相撞,仿佛蓝剑在我耳边的吁吁低语。

然而蓝剑与我相伴的次数却是越来越稀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