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0/30页)
斯科特使劲翕动鼻翼,却闻不出半丝异味。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放入口中,一种胶糯弹牙的质地携着极度鲜甜的味觉激活他的味蕾。斯科特尝试过东京赤坂顶级的刺身料理,从三浦海港打上来直接切割的金枪鱼下巴,一条鱼只有两片的极金贵之物,带着雪花状脂肪纹理及深海鱼油的浓郁香气,令人入口难忘。但不像这个,一点也不像。
他惊喜的表情也感染了新煜,忙解释道这叫生腌虾蛄,将新鲜原只虾蛄在盐、料酒、淡味酱油、蒜头、辣椒、芫荽等调料中腌制十到十二小时,取出后在-15℃至-20℃的温度下冷藏,让肉质纤维收缩以获得爽脆口感。
斯科特又撕下一大块细细品尝。新煜略带伤感地补白道,可惜近些年由于海水污染以及食道癌高发,政府已经多次劝告镇民不要食用生腌海鲜。斯科特突然一呛,猛烈咳嗽起来,眼含热泪,脸涨得通红。
新煜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说,别担心,就一口,死不了的。
斯科特领会了他的报复之意,哈哈大笑起来。他谢绝了店家试吃河豚干的诚挚邀请,和新煜坐进了一家牛肉馆。
“硅屿人真会吃。”斯科特瞄见跟踪的男子也在对面食店落座,“你在外地上学一定很想家里的饭菜吧。”
“可不是嘛,硅屿人到了哪里都会怀念家乡的味道。我带过一个老华侨游客,离开硅屿几十年了,他就在那边那家飘香小食店,一口气吃掉四大碗干面,然后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就流下来了。”新煜激动起来,挥动着筷子。
“那你毕业后会回来吗?”
“……不好说。”新煜刚才的劲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爸妈让我出国,说环境好,有前途……你懂的,硅屿是个低速区。”
“硅屿人都这么说。”斯科特微微一笑,不经意扭头与跟踪的男子四目相对,又迅速移开视线,“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推荐信什么的,你知道,惠睿也算是家国际大企业。”
“我知道!世界500强呢!那太感谢你了布兰道先生。”
“举手之劳。对了,一会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尽管吩咐!”
“帮我到这家店取份外卖,就说是我让你来拿海胆。”斯科特给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店名地址,“然后我们在食街牌坊那儿碰头。”
“没问题。不过……”新煜若有所思地提醒斯科特,“听说海胆里富集重金属元素,可不要多吃哦。”
罗锦城年轻时有种极端迫切的占有欲,无论是玩具、汽车、金钱、土地、女人或是权力,想要的便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得到。他把这种欲望归结为童年的匮乏,随着年月增长,又将其美化为自己成功的源动力。
但他慢慢发现,仅仅是占有,并不能将资产的价值最大化。只有流通,才是信息时代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
罗锦城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情报体系,搜集整合了来自各重要港口、各渠道收购商及国际市场原料价格波动的即时信息,从而在电子垃圾交易链条中牢牢掌握议价权,低收高卖。他还记得盲人摸象时代的交易,把持货源的头家一般只会打开集装箱,让收货的下家瞄一眼以判断价钱。他们往往会将高利润的垃圾堆放在表面,狡猾地掩藏起低廉无用难以加工的废料,以哄抬价格。
就像一场赌石游戏。在买家切割开石料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水灵剔透的翡翠,还是粗粝的灰沙头。一夜暴富或者倾家荡产,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废品收购自然没这么高的风险,但像罗锦城这样的大买家,每次仍然会烧香拜佛,祈祷铁皮柜里的货色能有赚头。
而当他掌握了信息的流通后,便可以根据港口的航运线路、货柜序号、装箱时间、出发地托运企业明细等公开数据来判断箱中电子废品的价值,再以处理回收周期推测届时出货的市场均价,从而决定最后的谈判出价。这一思路保证了罗氏企业在每宗交易中都能达到平均线以上的利润率。他也因此在业内树立了信誉,罗大头威名远扬。
这也是为何当他看到李文拍在桌上、威逼三大家族的账本时,内心涌起复杂感受。这个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和魄力颇像当年的自己,若不是他的垃圾人身份,倒是可以邀其入伙,说不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这一切假设都因为一个小小前提而灰飞烟灭。
罗锦城只是心存疑问:有如此天赋才干的人,为何会混迹于硅屿的垃圾人间,做这些永无出头之日的下等营生。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他只注意到,李文是在硅屿接受行政处罚指令,被划入低速区后第一批到来的垃圾人。这批工人的身价较之前有所看涨,因为降速之后有大批劳工外流,造成暂时性的缺口。
外流的不止是劳工,许多世代生养在这片土地的硅屿家庭也随之外迁。在一个信息流速决定一切的时代,降速意味着没有价值,没有机会,没有未来。谁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没有未来的地方,哪怕是根植血脉的家园。
关于硅屿降速事件,官方始终没有出台确切说法,坊间倒是流传着不少都市传说,惊险离奇程度不亚于好莱坞电影。得益于与政府的特殊关系,罗锦城从官员们酒余饭后的谈资中收获不少零星碎片,拼凑出事件的大概面貌。
事情从一名外地少女被拐骗到硅屿打工开始,后被官方解释为离家出走。
这样的事情本来并不稀奇,在地处东南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到处可以看到这样“被出走”的少男少女,他们拿着微薄的薪水,怀揣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梦想,在不属于他们的繁华边缘里日复一日地从事最为机械、繁复、琐碎的流水线作业。
少女与家里联系了几次,大致是说自己在硅屿打工,生活过得挺好,不要担心之类。之后便再杳无音讯。家人心急如焚,可怜远在西南,且家境贫寒,只能借助网络联系硅屿警方协助寻人。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下落不明”。
少女有一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哥哥,据说当年由于家境贫寒,父母只能在兄妹中选择其一供上大学。哥哥聪明、成绩好,寄托着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但他却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妹妹。在他看来,男孩就像蛮牛,还有一线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干、努力和运气在这个世界上犁出立锥之地,而女孩却像珠蚌,要用裸露的灵肉面对疾流涌动的海洋。他不放心这唯一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