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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rydice稍停。她看向K。K却笑了。“这是——”他语带讥刺,“一个间谍的政治思索吗?这与你对我的欺骗有什么关系?”
“不。不是。”Eurydice很快回答,“这不仅仅与政治有关……K,告诉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你曾有过梦想吗?……当然有。我想当然有。”Eurydice也微笑了,“我问了个蠢问题了。我应该问:你曾有过巨大的梦想吗?曾经有某种理想,是关乎某种‘整体’,而你相信能够经由某种结构性的变革所达成的吗?”
“什么意思?”
“或许你不明白……”Eurydice说,“或者你可以理解,但难以体会。在人类历史上,我们不断看到那样难以解释的恶的重演。在乱世,是战争、侵略、种族屠杀,一个族类漠然而残暴地坑杀另一族类;在承平时期,是暴力、剥削、猜疑、嫉恨、残忍的资本竞争、资源掠夺,性的竞逐与性的挫败、欲望的不被满足、爱的错失与伤痛、情感剥削、旁观坐视恶行之发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看不到这一切有结束的可能……
“人类是过度无情、过度嗜血了。人类尚或因其愚蠢,或因其性格之粗疏、缺乏想象力与同情心而无从体会他人之痛苦。人类必然无来由、无目的地毁坏所有仅于极短之时间跨度内暂存的美好事物……
“然而,如果存在一种可能……”寂静中,Eurydice眼里流动着某种黑暗的光芒,“K,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有一种可能……目前无从判断是借由和平方式,或协商折冲,或威吓,或类似战争的集体暴力——这点我们无法确定;但总之,当我们确认第三种人之可能,当我们确认在第三种人身上,所谓‘人性’可能拥有与现存人性全然相异的面貌……有一种可能性,足以理解全貌、改变整体;足以借由和平或非和平手段,结构性地自内部拆解人类与生化人族类之间的敌对状态,就此终结此二族类近百年来无日无之的间谍战争,就此终结杀戮、血腥、仇恨与猜忌……如果有一天,你相信这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且几乎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处,你是否动心?
“理想主义的诱惑。梦的诱惑。”Eurydice的表情如梦似幻,“不,我不天真。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天真的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如若这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它极可能,几乎必然,附带其他可疑的代价。对于这样的手段,我绝不怀疑它造成某种巨大毁坏的可能性。我知道得很清楚。然而,K……”或许是眼泪的残迹,暗影中,Eurydice的脸闪烁着银白色的光痕,“如果你能够了解……如果你能够体会,或许,你可以试着揣摩,我的母亲,或M,或我……当我们面对一项如此庞巨,如此绝对,摧枯拉朽的秘密,‘第三种人’的秘密,一个足以彻底翻转世界的,幻梦中的可能性……我们如何回避?如何抗拒?……”
一瞬间,K看见那明亮的白日。
白日悠光。此处望去,光仿佛自某种巨大容器中溢出一般。房间中所有物事都被吞噬了边界,淹没在大片微微波动着的,光的流质中。
K试图移动自身。而视野中的景物也确实移动了。但怪异的是,K无法感觉到任何步伐的跨度、蹎踬或倾斜。如同身处于一列车车厢,停靠于月台,目睹隔邻列车启动离去,遂误以为自身已然开始位移一般……
但事实上仅存留于原地。仅仅只是,存有。白光依旧毫无节制地在四周泛滥。K突然有一种置身于梦境的错觉。或许是因为他明白,现实之中,不可能存在这样具有绝对亮度,几乎掩去了所有线条与构图的光线。
K想起来了。那是一段童年时的梦境。
不。不是童年。理论上,身为生化人的他根本没有童年。应当是说,那是另一段在成年后反复造访的梦境。他现在才想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做了那样的梦。而在梦中,他始终误以为,那梦境来自童年,是童年梦境之复临……
母亲的声音。
梦里他有母亲。然而他看不见母亲的脸。视野中模糊浮现着母亲的手与身体。但与其说是视觉,不如说,此一梦境其实并不以视觉为主导。那是一种柔软的肤触,温度与香味。母亲般的女人将他环抱于胸前,而后离开了那掩去所有线条的,光之地域,穿过了某些或明或暗的空间。
一些声音。杂乱的,光中浮尘般的细碎音响。像从货车车厢内,高处一方小小的窗口看见流动的风景。然而由于那窗口高度之不可及,风景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窗外风景,而仅是虚幻的,不曾实存的心像。
而后,仿佛穿透了某层薄膜;模糊的感觉逐渐褪去。视线自涣散中对焦。空间中,无数光或暗的粒子凝聚为清晰的线条——
客观视角。
空间明亮。厨房。流理台上天光洒落。母亲立于窗前,白皙双手陷落于天光中。在她身后,一个小孩(梦里,K知道那便是他自己)穿着红色围兜坐在高脚安全椅上。小孩长相十分可爱。他睁着圆圆大眼,挥舞着胖胖的小手臂。他敲打着胸前的托盘,发出无意义的、童稚的叫喊。
母亲含笑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转过头来继续忙着。她显然是在流理台上或水槽里忙着料理些什么。然而此刻,无法看清她正在处理的物事;因为她的双手仍浸没于过亮的,因室内阴影而晕染了淡蓝色泽的白色晕光中。
小孩突然愣了一会儿,皱起脸哭了起来。母亲诧异地转过身来。她解下围裙,走上前去将小孩抱起;而后将小孩贴紧在右侧胸前,轻拍着小孩的脊背。
小孩很快便不哭了。他趴在母亲肩头,侧着脸睁大了黑白分明的双眼。像是注意力又被某种存在于空间中不可见的事物攫去了。他的眼泪鼻涕还残留在脸上,看来颇为逗趣……
“所以,你知道了吗?”Eurydice温柔地说,“你能够……体谅……”她没能再说下去。她声音低微,如虚空体腔内静默的共鸣。
K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只是默然。
“所以——”Eurydice停了停,声音如同风中单薄的衣衫,“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K并未回应。他再次望向窗外,左脸颊在黑暗中轻轻抽搐。
“你抽屉里有两张照片。”K再度开口,语气明显和缓,“照得不很清楚。但至少其中一张,可以确定就是我。背侧面角度。但我对那样的场景毫无印象。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Eurydice回答,“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刻意留给你的?”K质疑,“你的母亲是意外死亡。一个意外死亡的人能够‘刻意’留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