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奈松不孤单(第5/6页)
但同样不由自主地……她也在思考。她感觉好老,奈松,在不满十一岁这个厌世的年龄。自从她回家看到小弟死在地板上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现在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几乎不再是奈松。有时候她会大吃一惊,想到自己还叫奈松这个名字。再过三年,她自己还会有多少不同?十年呢?二十年呢?
灰铁等待片刻,直到察觉奈松脸上的表情变化——也许是她在听自己说话的证据。然后他说:“但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沙法要比大多数守护者都更老很多,很多。他不完全是第一代;那些都早就已经死掉了。无法承受那一切。但他还是很早期的一员。你看,关键线索就是语言,总是可以靠这个甄别他们。他们总是难以忘记那些早期语言,甚至在忘记自己最初的姓名之后。”
奈松想起,沙法的确能听懂穿越地心的交通工具使用的语言。那感觉很奇怪,想象沙法出生在那种语言仍在被使用的年代。这样算来,他应该已经……奈松甚至无法想象。旧桑泽据说已经经历过七次第五季,如果算上当前这次,就有八次了。接近三千年。月亮返回又离开的周期,比那个还要长很多,而沙法甚至记得它上次回来,所以……是的。他的确非常非常老。奈松皱眉。
“很少看到他们这些守护者能支撑那么久。”灰铁继续说。他的声音很淡然,像在闲聊;就像谈起奈松在杰基蒂村的老邻居们一样。“你看,核石对他们的伤害极重。他们会变得疲乏,然后就疏于戒备,之后,大地开始污染他们,侵蚀他们的意志。一旦这个过程开始,他们通常就支撑不了多久了。大地利用他们,或者就是他们的守护者同僚利用他们,直到他们不再有利用价值,于是就被一方或者另一方杀死。沙法能比别人多活这么久,证明了他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或者是证明了另外某种东西。跟你说啊,其他人死掉的原因,是因为失去了普通人感到幸福的必要条件。奈松,你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眼看着你了解和在意的一切死去。眼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不得不再找一个新的容身之处——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想象一下,永远都不敢接近其他人。永远都没有朋友,因为你比他们活得更久。你感到过孤独吗,小奈松?”
奈松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愤怒。“是的。”她承认。回答之前,她根本就没想到否认。
“想象一下永久孤独的生活。”奈松发现,灰铁的唇边带着极细微的笑意。他一直都是这样。“想象永远都生活在核点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跟你聊天儿——而我大多数时候也懒得理你。你觉得那感觉会怎样,奈松?”
“很糟糕。”她说。现在声音细小。
“是啊。所以我的理论是这样:我相信,你的沙法活下来的原因,就是爱上他管辖的人们。你,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抚慰了他的孤独。他的确是真心爱你;这一点你无须怀疑。”奈松吃力地咽下口水,抑制住那份隐痛。“但他也需要你。是你让他感到幸福。你保持了他的人性,如果没有你们,时间早已把他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灰铁再次动起来。奈松终于想到,他的动作之所以不像人类,就是因为匀速又稳定。人类完成大动作的速度较快,做精细调整的速度偏慢。灰铁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频率。看他的动作,就像看一座雕像缓缓融化。但随后,他两臂伸开摆定姿势,像在说,看看我。
“我现在已经四万岁了。”灰铁说,“误差可能也就几千年吧。”
奈松瞪着他。这番话就像是直运兽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几乎能听懂,但又不是真的能懂。不真实。
但是,那么长的寿命,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你打开那道门的同时,自己就会死。”灰铁说,然后给了奈松一点儿时间,消化自己讲完的内容。“如果不是当场死掉,之后也会死的。相隔几十年,或者几分钟,其实没什么区别。不管你做什么,沙法最终还是要失去你。他会失去让他保持人性,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抗大地,不被吞噬的那种东西。他也不会再找到新的对象来爱——因为这里没有。而且他也无法返回安宁洲,除非愿意再次冒险经过地底旅行线。所以,无论他是用了某种办法复原,还是你把他变成我的同类,他都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孤独的生活,永无宁日地渴盼着再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慢慢地,灰铁的两臂下垂到体侧。“你完全不懂那是怎样的折磨。”
然后,很突然,很吓人,他就站到了奈松的正对面。没有变模糊,没有事先警告,只是一闪,他就出现在了那里,略微弯腰向前,让自己的脸杵到奈松面前,近到足以让她感觉到空气被挤压的微风,还有食岩人身上的泥土气息,她甚至能看出,对方的眼睛实际上是分层的,由不同色调的灰色渐次叠合。
“但、是、我、懂。”他吼叫。
奈松踉跄后退,惊叫出声。但转瞬之间,灰铁又恢复成了原来的站姿,身体挺直,胳膊垂在身旁,嘴角挂着微笑。
“所以请认真考虑。”灰铁说。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平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想问题的时候不要总带着小孩子那份自私,小奈松。也要问问自己:就算我能帮你救治那个控制欲过强的虐待狂废物,目前被你当成养父对待的人,我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就算是我的敌人,都不应该得到那么悲惨的下场。没有人该当那样。”
奈松的身体还在发抖。她勇敢地,口齿不清地说:“沙——沙法自己或许想活下去呢。”
“或许他想。但他应该活吗?有没有任何人,应该永远活着?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奈松感觉到无尽岁月的重压,她生命中不曾体验到的那种东西,隐约有些羞愧,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听完灰铁的故事之后,她不可能还像从前一样,对这个家伙只有反感。她不安地避开视线。“我……很抱歉。”
“我也一样。”片刻的寂静。在此期间,奈松缓缓打起精神。等到她再次注目于对方,灰铁的笑容已经消失。
“一旦你打开方尖碑之门,我就再也无法阻止你。”他说,“之前我的确在操纵你,没错,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你的。不过,还请考虑清楚。奈松,我会一直活着,直到大地死亡。这就是它对我们的惩罚: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命运相连。大地既不会原谅那些背后捅刀的人……也不会忘记把刀子交到我们手里的人。”
奈松听到“我们”这个词,眨眨眼有点儿纳闷儿。但她随后就没有深究,只顾难过,因为没有办法治好沙法。直到现在,她内心仍怀有一份不理智的希望,以为灰铁是成年人,一定会知晓所有答案,包括某种治疗方法。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希望只是在犯傻。太幼稚。她的确就是个孩子,而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成年人,也会赤裸着,重伤着,完全无助地死亡,甚至不能好好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