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下定决心(第5/5页)

讲经人说,大地父亲并非一直仇恨生命。他有恨,因为失去了他唯一的孩子。

但话说回来,讲经人的故事里,还总说方尖碑没什么害处呢。

“你怎么知道——”但你随后打住,因为那人已经到达你们身旁,于是你向后退开,坐在附近一张床沿上,消化你刚刚听过的话,那人用勺子喂埃勒巴斯特吃饭。那食物是某种水样的稀糊,而且也不多。埃勒巴斯特跟个小婴儿似的,张嘴等喂。他的眼睛始终都盯着你。这真瘆人,你终于不得不避开他的视线。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你无法承受。

那人终于喂完,白了你一眼,至少传达了他的意见,认定你应该是喂饭的那个人,然后就走了。但当你挺直身体,准备开口问更多问题,埃勒巴斯特却说:“我很可能马上就要用便盆了。我现在对自己肠胃的控制力没有那么好,但至少,它们的功能还正常。”看到你那副表情,他微笑,只略带了一点点凄楚。“我也不想让你看到这种事,正如你本人不想看一样。所以,不如我们暂定下次再谈?中午时间貌似更合理,不会跟我那些烦琐的人体功能冲突。”

这不合情理。好吧。其实还蛮合理的,而且你也活该被他批评,但这份批评,好歹也应该针对你们两个人。“你为什么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样子?”你向他的胳膊,还有被毁掉的身体做手势。“我只是……”也许如果能理解,你会更容易接受。

“这是我在尤迈尼斯行为的后果。”他摇头,“值得铭记啊,茜因,等将来你要做自己的抉择时,可以当作参考:有些决定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尽管有时候,那种代价也值得。”

你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如此看待这件事,这种可怕的、缓慢的死亡,居然还被看作是合理代价,哪有什么目标值得付出这么多——更不要说他因此得到的结果了——毁掉整个世界。而且你现在还是不明白,这一切到底跟食岩人、方尖碑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简单点儿,好好活着不好吗?”你情不自禁这样问。回到我身旁啊,这话你说不出。找到茜奈特,过你们的小日子啊,在喵坞事件之后,她找到特雷诺和杰嘎之前,在她失去原有家庭之后,重建卑微版本的新家之前。在她成为你之前。

那答案,就在他眼睛失去生气的样子里。这就是你们之前置身一座维护站,面对他的一个被虐待至死的儿子的尸体时,他曾经的样子。也许,这也是他听闻艾诺恩死讯时的样子。这当然是小仔死后,你在自己脸上看到的样子。你就是在那时候,不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有那么一种状态,叫作心如死灰。你们两个都已经失去太多——不断被夺走,夺走,夺走,直到一无所有,仅剩希望,而你们甚至连希望都放弃了,因为它伤人太甚。直到你们宁愿求死,或者杀人,或者完全回避任何情感,只为再也不失去。

你想起自己心里的那种感觉,当你把一只手按在考伦达姆的鼻子和嘴巴上。不是想法。其实想法很简单直接:宁愿去死,也不要生而为奴。而是你在那个瞬间的感觉,那是一种冷酷的、恐怖的爱。一份决心,要确保你儿子的生活仍是那个美丽的、完满的东西,仍是迄今为止的模样,哪怕这意味着你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埃勒巴斯特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也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你起身准备离开,让他至少在你面前还能保持尊严,因为这真的已经是你唯一还能给他的。你的爱与尊重,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太大价值。

也许你还在想着尊严,当你又问出一个问题,为了让这段谈话不以绝望告终。这也是你伸出橄榄枝的方式,让他知道你已经决心学习他想要教你的东西。你没兴趣让灾季加重,或者继续他开始的其他什么事情……但显然,他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你这样做。他跟你生的那个儿子死了,你们共同建立的家庭也已经永远残破,但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是你的导师。

(你自己也需要这个哦,你心里那个愤世嫉俗的部分这样说。这是个差劲的交换,真的——用奈松换来他,一位母亲的追求,变成前任的追求,这些荒谬的未解之谜,替换了更残忍但也更重要的为什么——为什么杰嘎会杀死他的亲生儿子。但没有奈松作为人生动力,你还需要点东西填补,任何东西,好让自己继续生活。)

于是你背对着他问:“他们管它叫什么?”

“哈?”

“建造方尖碑的那些人。你说他们有个词,用来描述方尖碑里存在的那种东西。”就是那种银白色,连缀在埃勒巴斯特身体细胞之间的东西,还在他石化的部分集中,变得更密集。“那种组成原基力的东西。他们用什么词来称呼啊?既然我们的语言里没有对应的词。”

“噢。”他挪动身体,也许是准备使用便盆了。“那个词本身并不重要,伊松。要是你愿意,自己随便编一个名字也行。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存在就好。”

“但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它。”这是他想要塞进你喉咙里的神秘知识的一部分。你想要用自己的手指握住它,控制摄入过程,至少也品尝到一点儿味道。而且,还有,那些制造了方尖碑的人曾经强大过。也愚蠢,或许,显然还很差劲,给后代留下第五季这样不幸的遗产,如果这事真是他们做的。但毕竟强大。也许知道那个名字,就会让你获得某种力量。

他想要摇头,表情却变得痛苦,因为这样做,某个部位会很痛。于是他叹口气:“他们称之为魔力。”

这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一个词。但也许你可以用某种方式,赋予它某种含义。“魔力。”你重复它,记住它。然后你点头表示告别,离开的途中再也没有回头。

那些食岩人知道我在场。我确定是这样。他们只是不在乎。

我观察了他们好几小时,他们却站在那里不动,有说话的声音回荡,但不知从哪里发出。他们交流用的语言真的很……怪异。也许是北极语吧?还是某种沿海语言?我从未听过类似的。不过,大约十小时之后,我承认自己是睡着了。醒来时听到巨大的撞击和碎裂声,特别响亮,让我一度以为碎裂季已经降临。当我壮起胆子抬眼看,其中一个食岩人已经变成地上的一堆碎石块。另外那个还像原来一样站着,只有一点儿变化:它直勾勾地盯着我,露出亮闪闪的尖牙,笑了。

——选自《回忆录》,作者:提卡斯特里斯城的创新者欧瑟,业余测地学家。第五大学对上述记录不予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