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之船之旅(第2/5页)

巫后,也就是最老的莉莉姆,在一块铜绿色尖岩边勒马停下,尖岩如细针般自荒原的湿土拔地而起。随后,像是早已告别第一次(甚至第二次)青春的妇人一样,她颤巍巍地爬下驾驶座,踩上湿润的泥地。

她绕到马车后头,打开车厢门。死去的独角兽耷拉着头,匕首仍插在冰凉的眼眶里。巫后吃力地爬进车厢,掰开独角兽的嘴。它的尸体已经发僵,要拉开下颚非常费力。巫后猛咬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痛得堪比锋利金属划过口腔。她含血漱了漱,将血液和唾沫充分混合(她感觉到几颗前齿开始松动了),吐在独角兽斑驳的舌头上。巫后的嘴唇和下巴血迹斑斑。她咕哝了几个不该记录在此的音节,合拢独角兽的嘴,对它说:“滚出去。”

独角兽僵硬地抬起头,动了动腿,像学步的新生马驹或幼鹿,抽搐着顶起四足。它半爬半摔地翻出车厢,滚到泥地上,再次立起来。先前在马车上向左侧卧的部位已肿胀发黑,糊满血渍和体液。它跌跌撞撞地向绿岩尖摸瞎前行,到了岩石底部的一个洼坑,前腿跪了下去,拙劣地模仿祈祷者的动作。

巫后走过来,弯下腰,从独角兽眼眶里拔出自己的刀,划开它的喉咙。血液从切口缓缓渗出。她回了趟马车取来切肉刀,使劲劈砍独角兽的颈部,直到它的头与身子分家,滚进岩石的凹陷处。那儿已积满了深红的咸腥血液。

她抓着角拎起独角兽的头,放在它的尸体旁,用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摊新鲜血液。血泊里有两张脸向外张望:两个老太婆,看上去比她老迈得多。

“她去哪儿了?”一个老太婆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搞的?”

“瞧你干的好事!”第二个莉莉姆说,“你拿走了我们省下的最后一点儿青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亲自从星星胸中扯出来的。尽管她不停尖叫扭动,我还是下了手。看你这模样,你已经浪费了大半青春。”

“我离她很近很近,触手可及。”巫后对血泊里的妹妹们说,“但有一只独角兽保护她,我割下了它的头,打算带回来。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新鲜独角可用来磨粉施法了。”

“让独角见鬼去吧。星星上哪儿去了?”她最小的妹妹问。

“我找不到她了,简直就像她已不在仙国里了。”

一阵沉默。

“没有。”有个妹妹说,“她仍在仙国境内,正要去石墙村的集市,那儿与另一侧的世界一墙之隔。一旦她踏入那个世界,我们就永远失去她了。”

人尽皆知,星星一旦穿过石墙进入凡间,顷刻间就会化作一颗坑坑洼洼的陨石,冰冷而死气沉沉,对她们也再无裨益。

“那我就去狄戈瑞沟候着,那儿是去石墙村的必经之路。”

血池里映照出两个老太婆不以为然的眼神。巫后用舌头舔了遍牙(上头那颗黄昏前就要掉了,她心想,晃得那么厉害),往血泊里啐了口痰。血泊上荡起圈圈波纹,抹去了莉莉姆的一切痕迹,唯独映照出天空和远在天际的暗淡白云。

她把独角兽的无头尸体踢到一边,提起它的头,带上驾驶座放在身旁。她抓起缰绳,抽打桀骜不驯的马匹,马儿疲乏地小跑起来。

特里斯坦坐在卷云之顶,心头纳闷不已:在那些妙趣横生的一便士惊悚小说里,男主角怎么就从没挨过饿?他的肚子饿得隆隆响,手也疼得要命。

他心想:他们的冒险之旅看似一帆风顺,可还有填肚子、疗伤止痛等诸多琐事没提呢。

至少他还活着,风从发间吹过,云像全速前行的西班牙大帆船,飞掠过天空。他俯瞰下方的世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在这片天空和这个世界里,有他从未见过、感受过或了解过的“时间”与“空间”。

他以超然之态审视自己的困境,恰如于高处俯瞰世界。掌心的疼痛也远去了。回想自己的冒险历程和前方的旅途,似乎整件事倏然就变得微不足道、一片坦途了。他在云端站起身,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喂!”,还脱下上衣在头顶挥舞,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随后他爬下卷云,在离云层底部十尺远时一脚踏空,跌入软绵绵的雾霭之中。

“你刚才在喊什么?”依凡妮问。

“告诉别人我们在这儿。”

“告诉谁?”

“这可说不准。可就算冲着无人的虚空高喊,也好过不出声,让路过的人错过我们。”

星星这回没吭声。

特里斯坦继续说:“我一直在想,等我办妥一切,也就是说将你带回石墙村,献给维多利亚后,也许我能帮你实现愿望。”

“我的愿望?”

“你想回家是吧?重返高空,在夜里重放光芒。一定有办法的。”

星星抬眸看他,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坠落的星星是回不到天上的。”

“你会是第一个。你要有信心,不然就无从谈起了。”

“这绝对不可能,就像你冲空无一人的空气高喊一样,这与信不信无关,只是事实罢了。对了,你的手怎么样了?”

特里斯坦耸了耸肩:“挺疼的。你的腿呢?”

“也还在疼,可比之前好多了。”

“喂!”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喂,下面的!你们需要帮助吗?”

阳光下,一艘小帆船金光闪闪,劈云斩浪。一张留着大八字胡的红润脸庞正趴在船舷上,朝下望着他们:“刚才上蹿下跳的是你吗,小伙子?”

“是我。”特里斯坦说,“我们的确需要帮助。”

“好嘞,那么请准备好抓绳子。”

特里斯坦大喊:“恐怕不行,我的朋友腿断了,我的手也受了伤,咱俩都爬不上绳梯。”

“没关系,我们可以拉你们上来。”话音刚落,那人便从船舷甩下一条长长的绳梯。特里斯坦用没受伤的手抓住绳梯,拽稳后让依凡妮先上去,自己跟在后面。船边的脸消失了,特里斯坦和依凡妮抓着绳梯下端不停晃荡。

风吹过天之船,绳梯上下起伏,特里斯坦和依凡妮在空中缓缓打转。

“预备,拉!”几个声音齐声高喊,特里斯坦发觉两人立刻升了几尺。“拉!拉!拉!”每一声吼叫后,他们就会被拉高一些。下方那团云已经看不到了,特里斯坦估摸足有一里多的落差。他未伤的右手紧紧抓着绳子,左胳膊肘钩住绳梯。

又一下猛拉后,依凡妮够到了船舷顶端,有人轻轻抱起她放上甲板。特里斯坦费劲地翻过栏杆,滚落在橡木甲板上。

红脸男子向他伸出手,说:“欢迎登船,这是自由之船‘帕蒂塔’号,我们是一支猎捕闪电的远征队。我是船长约翰尼·阿北利,为您效劳。”他从胸腔深处咳出一声。还没等特里斯坦回应,船长就瞟见了他的左手,大呼:“梅戈!梅戈!你这该死的,跑哪儿去了?快过来!有乘客要照料。小伙子你好,梅戈会治疗你的手。我们六点吃饭,你一定要坐我那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