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7/10页)

松岛曾经想过,如果两栖人都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很长的寿命,没理由他们会为了繁殖向人类屈服。但他没想到,就在人类在陆地大肆繁衍之时,两栖人一个家族接着一个家族地消失,或许出于生理缺陷,或许出于环境恶化,或许出于争夺力量的内耗。歧姜已经告诉他足够多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密探。

“两栖人是母系社会。”歧姜接着说道,“母亲在海岛上生下孩子,会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定期探望,等他骨骼长成才会带到族群里生活。所以一旦母亲在其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族群不得不迁徙远方,幼儿就被遗弃在海岛上,自生自灭。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只是陆生动物,终生都不会潜入深海。”

“为什么不让男性在海岛上保护幼儿呢?”

“他们有更重要的责任。成年起,他们会到不同的海域漂游,锻炼他们的筋骨,也将基因孱弱的个体淘汰掉。如果有当地海域的女性看上他,会把他领到家中,就像你一样,只不过你们人类是父系社会。一旦女性怀孕,到岛上待产。他就必须离开那个部族,这样不断流浪。直到他的姐妹成为族长,他才能回来。只是到我曾祖母那辈,由于其他族群都从海洋失踪,这个习俗就废止了。”

松岛停下脚步,从她说到女性把男性领到家中开始,他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怨恨他、没有害怕他,或许是她一开始就把这当作一个求偶行为,她从一开始就接受了他。

没留神他们已经走了好远,水塔矗立在十米开外。餐厅里的音乐听不见了,只有风声,稀疏的路灯照得塔身黑洞洞的。尽管是几年前新建,架势却无分别。靠近大海的地方围起铁栏,隐蔽处甚至设置了炮口,水塔下站着两个哨兵,再远就不让进了。

松岛以为这大概出于魏风肃对堤岸安全问题的坚持,然而走近些一看,哨台边贴的并不是国防警示,而是一个温馨的提示牌:珍惜生命,仰望星空——月亮在看着。“什么意思?”歧姜问。哨兵解释道:“这一带昏暗人少,一些人特意到这里自杀,不得不时刻看着。即便这样,一个月总要死个两三个。”松岛打了个寒颤:“为什么没听说这件事?”哨兵耸耸肩:“上头还要做官不做啦。”

松岛走到栏杆边,几条大鱼似的家伙在水里乱窜。月光微薄,海浪也平淡至暗沉。他在这里捡到裸女,也是在这里把她推了下去。但是那些主动跳下去的自杀者怎么想?抑郁?殉情?他俯视着那些大鱼,一闻到人味,就跳跃着求取食物。想到它们是被尸体喂饱,感到这空气中有种莫名的腥气。

大海是腥的。

“不要小看投海者。”歧姜说,“他们希望到达大海。对于厌弃人世或被人世厌弃的人来说,大海仿佛是另一重世界。他们幻想翻过堤岸,会有另一种生命的存在。或者是纯粹的生,或者是纯粹的死。当然,你们觉得大海神秘、纯净、包容,是因为它足够深邃广阔。原始人为什么要从大海来到陆地?比起豺狼虎豹,海生动物的淘汰率超乎你们想象。但是,在这里死亡是肉体的,仪式在于死亡的当下;在你们那儿,死亡是精神的,也许他死亡以后他的肉体还没结束,也许他的肉体死亡以后死亡的仪式还没结束。你们依靠他人而存在,而我们活着就是本体的欢愉。在水里,可以前后左右上下自如,皮肤熨帖着水纹,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感知生命的迹象,所有僵化的、麻木的都会被舍弃。我们比你们更懂得音乐、舞蹈,还有颜色。”

“颜色?”

“颜色。”

松岛凝视着她,忽然说:“我可以……看看你的头发吗?”

“现在?”

“是的。”

歧姜有些困惑地摘下假发,露出深褐色的齐肩短发。他有些记不清她最初的发型,但他记得这个颜色。

松岛深深叹了口气:“是你。”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我不敢肯定。”

歧姜把假发重新戴好。“瞧你冷的,我们回去吧。”

他们离开观景平台,乘夜车来到江渚路96号大楼。松岛还有些发抖,歧姜领他进了当时集会时的房间,里面还有一扇小门,他跟着走进去,是她的卧室。她又取下了假发,把隐形镜片也取掉了。瞳孔恢复了青蓝,而不是狡黠的深绿。

松岛手足无措站着,歧姜忽然笑了一下,说:“前几天格兰特找到我,你猜他说什么?”

“怎么?他应该不会为难你吧?”

“岂止为难。他让我把涨潮频率提高两倍,这是第三次提出这种要求了,前两次我还答应了他,真后悔。”

“为什么还要……”

“因为蓝色浪潮,关闭了违规开采的项目,人类的能源开发减少了九分之一,但是大家还一无所知地奢费着。本应该立刻执行能源紧缩政策,上头却不愿意把消息告诉民众,而要求通过堤岸发电把这个窟窿补上。我警告格兰特,能量是有代价的,现在几乎到达极限。他大概以为我是故意推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还说了什么?”松岛紧张地问。

歧姜笑笑:“他说,只要我答应了他,他就提案允许人类和两栖人通婚。我不懂你们人类的法律是怎么回事。我查你们的书,上面说,‘婚姻是维持家族、社会、经济、生产稳定的一种规约’,但是也有人写,‘婚姻是爱的表达’。”

“我想无论在哪里,爱都是一样的。”

“我们把它叫做繁殖选择。”歧姜笑道。

松岛听了,想提醒她人类和两栖人大概是不能繁殖的,但也可能能够也不一定。谁知道上帝在排列DNA时怎么想。歧姜解开扣子,把外套随意地搭在床上。松岛看着她走近,他觉得他就像一个两栖人,在茫茫大海的漂流中,被一个女人虏获。

歧姜在他耳边说:“我想吃蛋糕,无糖,加倍鸡蛋。你做过的。”

温热的气息贴合在两臂,他被她紧紧缚住,也可能这挣不开的密切感受只是他难以抑制的错觉。

他好像站在高高的堤岸,终于俯冲向下,落入大鱼口腹。从未有过的狂喜、快乐,将他从头到脚浸润。他反手抱住那强壮、高大的女体,感到所有信念都凭籍、攀附着她。她接受并拯救了他,在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她的颜色、动作、节律、触感,蹿入他的灵魂深处,与遥远的记忆契合。

“刚到陆地的时候,我的声带都是干涩的,无法说话。我遇到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他很照顾我,而且总喜欢拥抱着我。尽管我不理他,他还一直说一直说,要永远在一起。那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