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徘徊(第9/12页)
我小心安排好去日内瓦的旅程,指示秘书在夜班列车上为我订一个隔间保证我能及时到达。
这意味着我得在守望结束的前一天去公园,不过用上明日桥,我还是能见证它的结束。
那一天终于到来。此事除了自己,我无须向任何人负责。正午过后我离开办公室,让司机载我到公园。我让他和车留在大门外的停车场,朝住宅区望了一眼后,我走进公园。
我上一次来公园是父亲去世前,之后再没来过。童年念念不忘的地方常在多年后再见时仿佛发生了剧变,因此我预料自己会觉得公园变窄小,没有记忆中的广阔。但是当我慢悠悠走下微倾的草坡朝收费亭去时,高耸的树木、绿草带、喷泉、小径,公园里所有各式各样的风景都和我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除了这种香气!在我青春期的憧憬中我从未在意过这个气味。甜香的树皮,飞掠的草叶,锦簇的花团。一个男人推着割草机咔哒咔哒地走过,扬起一片潮润的植物气味,切下的草叶团在割草机的铲斗里就像一只睡着的毛绒绒的动物。我瞧着他走到草坪尽头,转过机器,弯腰启动它,回身推上坡。我以前从来没推过割草机,公园的最后一天仿佛让我回到童年,我竟有种冲动想奔过去问他我可不可以试一试。
我一边走开一边暗笑自己:我是个知名的公众人物,穿着这么一身套装,戴着真丝高礼帽去割草一定很滑稽。
这里还有各种声音。我聆听着,像是第一次听到(却还有一点淡淡的怀旧惆怅)十字转门的金属嘀嗒响,听到微风拂过公园周围的松林,听到接连不断的孩子们的尖嗓门。某个地方有支乐队在演奏进行曲。
我看到有一家人在柳树下野餐。侍从们站在一侧,家长正从一大块关节骨上切下冻牛肉。我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他们好一阵。那本可能是我自己的一家人——如果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前的话——令人们喜悦的事不曾改变。
这一切占据了我的心思,直到快走到收费亭时,我才想起埃丝蒂。我再次暗自微笑:年轻时的我不会理解这样的疏忽。我感觉很轻松,公园安宁的环境与对过往的回忆让我快乐,可我业已成长,不再像从前那样会因为这处地方不自觉联想起什么。
不过我来公园就是为了见埃丝蒂,因此我继续朝收费亭走,一直走上航道岸畔的小路。我走了并不远,就往前望去。很快我就看到了她,她正坐在那张长椅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明日桥。
似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光都被抹销殆尽。所有平静安宁的心情都消散得仿佛从未存在,由某种发酵着的情绪填满,突如其来,始料未及。
我骤然止步,转回身,觉得我再看着她,她就肯定就会发现我了。
那个青年,那个不成熟的,有着浪漫情怀的孩子……我仍然是那样的人,一看到埃丝蒂就唤醒了似乎只是打了个瞌睡的他们。我觉得自己套在过于正经的衣装里,身形庞大,笨手笨脚,荒谬可笑,像个穿着祖父结婚礼服的小孩子。她镇静从容,她年轻美貌,她的守望有生死攸关的力量……这些足以复苏我十来岁时感受到的自己的所有缺点。
但是与此同时有另一幅她的形影浮在第一印象之上,像个难以捉摸的鬼魂。我还在以成年人看孩子的目光看着她。
她比我记忆中的模样年轻多了!也更娇小。她确实漂亮……可我见过更漂亮的女人。她很端庄,可那是种早熟的姿态,是被有社交意识的父母刻意培养出的模样。她很年轻,那么年轻!我自己的女儿特蕾泽,现在也是这般年纪,或许还要稍微大一些。
如此分离不一的观感,如此强烈意识到自己看待她的不同眼光,害我站在小路上,困惑混乱,心神不宁,一家又一家人和双双对对的情侣喜气洋洋从我身旁走过。
我最终朝她背过身去,无法再次面对她。她的一身衣衫我从以前就牢记于心:贴身白裙紧裹着她的双腿,闪亮的黑腰带,暗蓝色的衬衣在腰身绣有花朵。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么多,太多了。我宁愿她不在那里。)
她吓到了我,因为她有力量,有唤醒与鼓舞我的情绪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人都有青春激情,可是有多少人能有机会在成年后重遇那份热忱!
它曾使我兴高采烈,也让我深陷忧郁。我的内心舞动着爱与欢悦,可是她吓坏了我。她那么天真无辜,年少青春,而我现在已经一把年纪。
13
我决定立即离开公园,但过一会儿我就改了主意。我朝她走去,接着又一次转身走开。
我想到朵莱妮,极力把她推离脑海。我想到埃丝蒂,再一次为她痴迷。
我一直走出了她的视线,然后脱下帽子抹了一把眉毛。天气和暖,但我明白出这一身汗并不是因为天气。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得坐下来好好考虑,可公园是来享受的地方,在我走向户外餐馆去买啤酒时,目光所及的那些旁人不经意的欢乐使我感到厌烦。
我站在未经修剪的草地上,盯着推割草机的人看,努力控制自己。我是来公园满足从前的好奇心的,并不是来又一次陷入孩提时的迷恋的。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将我从稳定的生活中勾走简直不可想象。回公园是个错误,愚蠢的错误。
可是在我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性的同时,有种深切的宿命感无可回避地潜埋在心底。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埃丝蒂正在长椅上等着我,我们命中注定最后会相遇。
她的守望明天就会终结,就在不远。就在明日桥的对岸。
14
我准备付过桥费,可服务员立刻就认出了我。他迅猛一脚踢向打开转门的棘轮,我都觉得他没准踹断了脚踝。我朝他点点头,穿过转门走上廊桥。
我快步走过,不敢多想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通量场刺痛了我。
我走进明艳的阳光。离开的那天温暖明媚,但这里的第二天要热上几度。穿着一身正装让我觉得拘谨和过于讲究,这套外壳却全然无法困禁胸中苏醒的不顾一切的希望。我仍想否认那份希望,于是恢复平常的举止,打开外衣前襟,将两手拇指扣在马甲口袋里,正如有时面对下属时一样。
我沿着航道边的小路漫步,遥望着对岸,想看一眼埃丝蒂。
有人从身后扯了扯我的胳膊,我惊诧地回头。
我身后站着个青年。他和我差不多高,但身上的夹克肩部太紧,裤子稍微短了些,这说明他的身体还在成长。他有种执着的神情,但他开口时显然很有家教。
“先生,我能劳烦您一下问个问题吗?”我立即就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