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第2/2页)
白痴天才是一种情感弱化的状态,但有时情感过于强烈,就算被减弱了,也还是强烈刺激着大脑。白痴天才所导致的情感无能更是让这种情形雪上加霜。对于贝利撒留来说,现在进入白痴天才,这个时机选得太糟糕了。威廉赤身裸体塞在笼子里游街的形象像噩梦一般如影随形。卡桑德拉的吻则是又一个搅乱一切的梦,唤醒了许多过去和现实的可能。对幸福的渴望比毫无渴望更加令人备受折磨。在白痴天才模式下,他的内心隐藏起来,无法进行内省或整理。感情成了一场酸楚和狂喜交织的暴风雨。
他想要安静,待在一个隐藏的洞穴里,窥视外面粗鄙的世界。他想和卡桑德拉聊聊。他想抱抱她。他想让她安全,也希望她能反过来让自己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就好像他们俩是一对隐藏在黑夜里的小动物。当他们还是少年人、心智受到伤害时,卡桑德拉总是需要拥抱他。也许她再次感觉到了这种需要。
不。她根本什么都没感觉到。卡桑德拉已经消失了,消失在神游状态前期缓慢的呼吸和平静的脉搏中。在他旁边的,是一部量子感知计算阵列;是一个个处理算法的嵌套结。她没有主观存在,因而不会导致波函数坍缩。她还能在量子美丽的同时性中看到叠加的可能性和概率。而他却只是个生物,一个可以感觉到寂寞和无助的生物。
座位在颤抖,运输船移动到了主轴的入口。
卡桑德拉在抽搐。出了问题,无法停留在神游状态了?还是碰到困难,无法理解运输船之外的量子世界?卡桑德拉本人渴望能一睹虫洞。栖居在那个身体之中的量子智能也有同样的想法。
但偶人的运输船,包括其中所有笨重的金属装置和电气化系统,是一道阻挡电气和量子干扰的铜墙铁壁,像法拉第笼一样无法穿透。为了真正看到虫洞,他和卡桑德拉必须穿上笨重的宇航服,亲自出去。如果待在运输船中,那就像身处闹市中心,透过一部肮脏的望远镜去看星星。以卡桑德拉和贝利撒留所能感知的噪声灵敏度,运输船的噪音大到令大多数观察都毫无结果。但她还是试了试。
运输船朝着主轴方向缓缓加速。
贝利撒留在他的大脑中数着秒。身为一个计时器,真的很令人平静。
客舱和里面的乘客全都处在失重的静止之中。人们说话的声音降低到耳语的程度。卡桑德拉的脉搏在增加,体温也上升了两度。贝利撒留作为她的定心同步参考,这些效应有所减弱。他自己的脉搏也在增加,体温也同步上升了半度。
味觉是生命进化出的第一种感觉:细菌通过分子到分子的接触,以二进制方式判断某物是食物还是毒物。以味觉为脚手架,又发展出了嗅觉:将远处的化学信息带给生物。对振动的感觉发展成了触觉和听觉,又传递给脆弱的微生物更多信息:超出自己细胞膜之外的世界,以及对方向和距离的基本了解。电磁感觉,包括从红外线到紫外线到各类电和磁的感觉,使得微生物能够靠感官定位食物,并能以最快速度察觉远处的运动和颜色,从而避免被捕食。
等到产生了智力,就有了第一种通过时间而不是空间来看世界的感官。智力是生命预见危险和机会的工具,认知这才能够上溯过去、下达未来。然而智力又是在狩猎采集者的情感和本能这类老旧的东西之上构建起来的。智人的出现只有不超过二十多万年,人类的生存仍然需要感情这个捷径,需要部落这种结构。白痴天才却使他在精神上不再属于人类社会,而神游则令他泯灭了个体——最基本的部落单位。
他放弃了所有这些最自然的属性,却完全没有看到比别人更美好的未来。他的心里只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毁了威廉,他毁了所有人,甚至包括联盟的所有公民。因为超凡拔群的智力和量人计划的想法让他变得过于自信,认为人类可以学会预见未来。他独自在脑中制订了这个计划,玩弄着所有玩家。现在,他感受到了对自己产生怀疑的苦涩。
为什么聚合政府的无畏舰会出现在这里?德尔卡萨尔是不是已经被聚合政府抓住了?还是说,他通过盖茨15故意将假情报透露给偶人的计划太过自作聪明了?也许偶人已经与聚合政府做了交易。也许贝利撒留已经犯了许多错误,只是他们还没有暴露?
他的手指继续搭在卡桑德拉的手腕上,另一只手的手指也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指。他俯下身,靠近那具空虚的身体,就像在公寓外面等着主人回家一样。她那一记亲吻他记得一清二楚,令他心中充满了空洞的酸痛。
卡桑德拉的手腕比他的手腕温度高出1.8度。卡桑德拉的心跳变得不那么平稳,然后短暂出现了紊乱。她已经无法维持神游状态了。驾驭她身体的量子智能已无法压制卡桑德拉的主观。她又变回了一个人。
卡桑德拉在呼吸,沉重的喘息,从太深的睡眠中醒来时发出的声音。贝利撒留坐直身体,松开手指,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另一只手也尴尬地从她的手腕上移开。
卡桑德拉的呼吸不再有规律。她正在从白痴天才模式中出来。贝利撒留收摄心神,恢复到他的基准自我。世界的神秘变得可以量化:一个几何图形描绘的废弃世界,却塞满了过多的情感、人物、需求和欲望。他长吁一口气,缓解紧张。
“运输船之外,我无法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她低声说,“那里的东西太多了。如果他们让我们做的话,可测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很快就可以了。”他说。
“我们已经非常接近了,很快就能看到关于时空结构的真实信息。”她继续说着,仿佛没有听见贝利撒留的话,“我只能感觉到这么多的知识。这很痛苦,贝尔。”
贝利撒留的喉咙一紧。“我也想知道答案,想得让我自己都害怕。”他说,“我害怕,是因为维系着我、让我成为我的东西是如此之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