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星星(第4/9页)

莱茵哈特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中的榆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吗,奥芬巴赫先生说我有工作外的目的吗?真是独具慧眼啊。”

“什么意思?”孝弘刚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很傻。

图形学者看起来很平静地接受了分析室室长的推测。他的表情变得柔和。

“我的动机的确不够纯洁。我只是陪伴在柯尼斯伯格·默西迪丝身边。对我来说,她是无比珍贵的女神,更是闪烁在天空中让我无法触及的星辰。”

孝弘硬生生把嗓子里啊的一声惊呼咽了下去。他可不想再展示一次自己迟钝的傻样。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意思,我问个私人问题:您是不是为了能陪在柯尼斯伯格的身边,才主动申请要来帮忙的呢?”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四年前。那是在植物科学画的网络授课上。我和她都修习了同一级别的学业。在听课的那么多时间里,我只在通信线路的屏幕上见过她一次,她真的很美……”莱茵哈特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放低了声音说,“她应该不记得我吧……”

他的蒜头鼻微微渗出汗珠,接下去又恢复到正常的声音说:“植物科学画的网络教育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在图形学上正确认识花序的排列方式、蔓藤的扭转角度等的手段。但是她不一样。她的视野非常广阔,远不是我能比拟的。为什么人类有了记录图像的手段,还要拿着4H铅笔去画植物科学画?画家在面对自然的时候到底应该学习什么?画给人们欣赏的作品,同自娱自乐的绘画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人类会认为花是美的?……这些被一般人认为无须多言、近乎本能一样的东西,在她看来却蕴含了美的本质。在退休老人和抱着消遣目的来学习的妇人们前面,她一点也不羞怯,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陈述自己的想法。”

“唔,果然是柯尼斯伯格的风格。”孝弘这么说的时候,莱茵哈特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植物画是艺术,是不可以同百科全书中的图版混淆的艺术。’她散动着她的金发,满怀热忱地这样说。那是画家一笔笔描画出的植物生命的形状,是人类誊写在画纸上的殷切期望,在每一笔每一画中都饱含着人类的企盼。嗯,对生命、未来的企盼啊,田代先生。我相信世界的本源是形状,只要理解了形状,就可以解读出世间万物的奥秘。但是学习着同一门课程的她,却在宣示人类的殷切期望。我只知道树叶的排列依照斐波那契数列,花蕾的形状可以用柏拉图立体解释。相比整天沉迷在这些卑俗趣味中的我来说,她是从艺术的高度睥睨着我呀。一生中,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女性能像她那样光彩夺目。”

图形学者的脸染上了一片殷红。孝弘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因为说的话太长憋红了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激昂了他的情绪。

莱茵哈特微微眯起眼睛,接着说:“讲座结束后不久,我听说她被录取为直接连接者,派到阿弗洛狄忒来了。这样一位女神般的人物真的去了神明居住的地方,我由衷感到欣慰。天空中那颗享有美神名讳的星辰,对视点绝高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印象中的柯尼斯伯格就已经成了披着轻纱的美之女神……很可笑吧,我居然会想起那样的场面。”

孝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移开目光看着榆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一点也不可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把她当作女神看待的,看她就像是在仰望天空的星星。不过,你是不是也该想想,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工作毫无进展,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如果你提不出任何实质性建议,不管怎样的赞美恐怕都会起到反效果啊。”

莱茵哈特猛地盯住孝弘,他小小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起自负的光芒。

“田代先生,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我虽然动机不纯,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好好去做。我在努力想办法帮她,只不过……”说到这里,莱茵哈特慢慢地摇了摇头,“只不过,好像我和女神总说不到一起去啊。”

“你是说,你们彼此间说的话对方都理解不了?”

“不是,没那么简单。与其说是言语无法理解,不如说是我们在根本意趣上就已经大相径庭了。对我来说,美的图形是所谓‘无浪费的图形’,或者说是‘乍看多余,实际却必不可少的图形’。在我看来,美就意味着数学公式,比方说五边形——‘标记’,开始连接。”

莱茵哈特发出指令与地球上的计算机连接。左手用三根粗短的手指摆出左手定则的样子,也就是XYZ轴,举到眼睛的高度。

“距离太远,反应比较慢。”

莱茵哈特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间逐渐显示出了图像。本来一无所有的空间里,浮现出散发着淡淡辉光的白色五边形。

“惊讶吗?我研究的图形学归根到底属于视觉范畴,为了讨论和研究的方便,手指里植入了影像的构造端口。”

他把手指搭成篝火堆一样三叉的形状。漂浮在空间里的白色五边形出现了五角星一样的蓝色对角线。

“田代先生是不是感觉到这个图像很美呢?还是说,这个过于数学化的图像远远没有踏入美学的领域呢?”

“说实话,我以为是后者。”

“是吧?”莱茵哈特低低一笑,“可是在我的眼里,这个五边形所具有的美,不亚于夜空里闪烁的真实的星星啊。五边形是无法填满平面的形状,它就像淘气鬼一样顽皮可爱。你看,它的对角线与边长的比例刚好构成黄金比,这是最美的比率啊。在美术史上,由正五边形的对角线构成的五角星还曾经被赋予了除魔的功能。之所以如此,我猜想应该是在久远的过去就有什么人注意到了五边形的完美吧,尤其是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地方。”

莱茵哈特手中的五边形一边闪烁,一边缓缓旋转着。忽然间,他手中的五边形变成了正十二面体。应该是他此前组合的形状之一。

“至于说这个柏拉图立体,在我看来它有同五边形一样的魅力。但这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崇尚艺术性的她重视的是色彩和曲率。对我所认为的‘无浪费’要素,柯尼斯伯格总要从中寻找美学上的意义。我明白她的理想,但说实话,我理解不了。她具有的那种将人类的殷切期望托付在植物艺术中的视角,换句话说,是那种神一般至高无上的审视物-人关系的视角,我没有。田代先生,我从心底想要帮她,但我终究是个无法理解美的愚人。除了频繁地把她感兴趣的组合运过去外,我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