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5/24页)

我们走的上坡路段突然间陡了起来,空气立刻变得更凉爽潮湿——因为植被密不透风,四周的树木与灌木丛看起来更不真实了,也因为静止不动,更像雕刻作品,尽管它们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而且那种混杂着土壤、腐树烂叶与糖的香味一阵阵持续袭来,让我的喉咙底部都痛了起来,但我们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我上方的艾丝蜜走得摇摇晃晃,阿杜抓住她的手臂,动作又轻又快。她点头后继续走下去,但我经过她身边时,可以感觉并听见她气喘吁吁,不断吐出热气,好像跑了一整圈的赛马。我身上只背了一个小帆布包,然而空气感觉起来不再像是气体,反倒浓得像汤一样(荒谬的是,我居然想起巧达浓汤那种珍珠色的奶油光泽,还有皱巴巴的表面)。经过一段特别陡峭的路程之后,我们来到一片浅浅的高地,塔伦特宣布我们当天就在那里扎营休息,那一刻突然松懈的我还真想大声喊叫。

我们三个瘫坐在地上,而法阿则跟塔伦特讲了几句话,等他点点头后,就跟其他两个向导循着来时的路(尽管并没有路面)离开,消失在森林里。我喝了水壶里变得跟周遭空气一样温热的水,但还是觉得很热;艾丝蜜躺了下来,头枕着包,闭着双眼。我四周的丛林不断发出低鸣声,永不停歇,感觉整座岛屿好像某种连接巨大隐形能源的神秘家电。

我一定是睡着了。醒来时,我都不知道有多晚了(也不知道时间在这里是否重要),不过可以看出,天色似乎更为昏暗,黑夜蠢蠢欲动,即将来临。地上已经铺好几片棕榈叶垫子,每一片相隔大约三米,我们的包摆在不远处;艾丝蜜与塔伦特坐在第一个和第二个垫子上,轻声交谈着。

“晚上好。”塔伦特抬起头,对着走过去的我说,“吃点晚餐吧。”

他跟艾丝蜜和我不一样,自己带了两个包,从较大的那个中拿出一包饼干。地上已摆着一罐罐头肉,就搁在青苔上面,肉的颜色看来是如此明亮而不协调,罐头盖子像掀起被子似的打开,露出里面黏滑、恶心、粉嫩的粉红色罐头肉。

“我不饿。”我对他说。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说,“你饿了,只是自己没感觉,明天也很漫长哦。还有,我们该趁饼干还没湿软之前赶快吃掉——在这么湿的环境里,没有东西可以保持脆度。”

艾丝蜜说:“上次我离开乌伊伏国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脆脆的饼干。”她的声音已经少了扬扬得意的感觉。白天辛苦跋涉过后,她似乎还没恢复体力;她的脸仍然呈现不太讨喜且脏脏的红色,脸上好像有胡茬儿似的。

所以我吃了带有面粉味的淡味饼干,在上面抹了一些冷罐头肉。接着,我把空的塑料包装递给塔伦特,放回包的外袋里,那清脆的噼啪声响让我想起燃烧的木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生一堆营火吗?”我问他们,甚至对艾丝蜜露出微笑,但她正忙着把肉从罐头中弄出来,所以没注意到我。

塔伦特拿起身边的一根树枝,点燃打火机,把树枝摆在火舌上。火几乎立刻熄掉,只留下一缕昏暗的轻烟——这算是他的回答。我也只能发出“哦”的一声。当然,这里的木头太潮湿了。

“别担心。”塔伦特说,“法阿跟我说,只要走到高一点的地方,森林没那么浓密后,东西就比较干燥了。”

我照塔伦特指示的方向,走进身后的森林,两三分钟后,我发现一条细小的溪流,颜色就像蜗牛留下的黏液一样是银色的,流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灰色巨石。我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面方便了一下。这棵树完全没有树枝,笔直得几乎有点可笑,接着我用溪水洗了把脸,也喝了一点,感觉冰冰凉凉,隐约有点海水的咸味,好像里面撒了好几把磨碎的贝壳粉似的。回去时,我发现艾丝蜜已经在垫子上睡着了,还拉了另一张垫子盖住身躯,靴子整齐地排好摆在脚边。不过,塔伦特仍待在老地方,双膝顶着胸口,头部跟颈子稍稍向前倾,凝望着森林,不知在看什么。

“今天过得怎样?”我坐下时,他问我。

“还好。”我说。

“我知道——”他才开口就停了下来,低头看自己的手,“我知道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在——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你愿意来,表示你很厉害,或者很疯狂,或是走投无路了。”

我笑了出来,但他没笑。

“事实上,我还真的不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他接着说,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他正在仔细思考自己要讲什么——并非他害怕我会误解他,他是那种除非有把握否则不会开口的人;他对臆测或假设没有兴趣;他说的话在他看来都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并非意味着他缺乏好奇心、心高气傲或懒散,也不是他未曾有过疑虑,未曾把一件事重复思考千百遍——不是那样。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默默地思考想象。我想,他认为如果连自己不确定的事都讲了出去,那就是冒昧,甚至无礼。

然而,此刻他的确是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他不是那种凭预感与直觉行动的人,但这一次他真的——他真的猜想过他可能发现什么,才会邀请我加入。

我并未因此觉得被冒犯,或者感到不对劲。科学本来就是一种猜测:有人靠运气猜对了,有人凭直觉猜对了,也有人在猜测前做过研究。过去,我的老板都是一些自信满满的人,但那让我感觉不安且危险。所以,我很高兴自己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下就来到这里(就算称不上高兴,但肯定是不担忧;也不能说塔伦特未料中我的心态,我的确也很想来)。我想,此刻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愚蠢、不切实际,但是人还年轻时,计划似乎没那么重要或不可或缺。要等到必须保护自己的财产、研究成果与声誉时,计划才变得重要起来。

所以我回到位子上,等他开口。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口。

“身为一个医生,”塔伦特说,“你最想做到什么?你想把病人治好——你想要消灭疾病,你想要延长寿命。”(事实上,我对塔伦特说的那些事不感兴趣,至少我感兴趣的部分跟他说的不一样。但我并未反驳他。)“但是,我想做的是——这听起来有点幼稚,但我们终究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而且我的很多同事即便太骄傲,不愿意承认,也对那件事有兴趣。总之,我想找到另一种社会、另一个部族、一个文明世界还没发现的部族,而且那个部族也不知道文明世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