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阳光①(第5/8页)
“喂,中村!你看什么?”野原健次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大喝一声。
中村一时不察,被抓了个现行,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啊哈,工作时间看女优的写真么?”野原嘲笑说,“中村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说着他走了过来,“不过这个女优是谁?好像没见过嘛,还有这个画面,不会是那种……”
中村赶紧关了画面。“不好意思。不看了,不看了。”他点头哈腰地说。
野原看中村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样子,哼了一声就走开了。中村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野原这个笨蛋离得远,没看清楚,根本没有想到这是感光尘中的影像,还以为是什么电影或者写真呢。
但是,在还原完成前,绝对不能让野原再发现了,否则这个奸诈小人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来,说不定会阴自己一把,剽窃自己的成果,据说野原干过这种事。
中村又偷偷摸摸工作了一天多,最初的惊恐经过一夜惊魂,很快就消失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纯粹是恐怖电影看多了。这只是科学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女人的目光仍然让他觉得不安,似乎从历史深处向他呼喊,那种穿越时光的吁求扰动着他,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帮她,却无能为力。只有满腔的同情,却永远无法到达对方身边。如中村老师说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精确地还原所有的信息,这或许是对对方最好的帮助吧。
到了第四天的深夜,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感光尘中的信息终于全部提取完毕,一副立体图像出现在他面前。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照片,而是对所有光线信息的精确还原,具有三维立体的效果,从远到近,可以聚焦在任何一点上仍保持清晰,从面前的立体显示器中看来,和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没有区别。
中村看到,画面上充满了灿烂阳光,如同要溢出画面、照在他身上一般的明丽。让墙头的野草也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但和这阳光不相称的,是画面中心的女人。较之青涩的少女,她身上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应该是一个少妇。她恐惧而无助地跪在地上,伸出胳臂。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每一滴泪珠都纤毫毕现,精确到了极致。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张嘴在高声呼喊着什么,泪痕斑斑的美丽面庞因为惊骇和悲苦而扭曲着,她穿着粉红色的里衣和浅绿色的长裤,上面绣着一些华丽的花草图案,衣服的质地可能是丝绸的,看上去不像是太古老时代的人,也许就生活在几百年前。
这让中村多少有点儿失望,较近的时代的影像显然不如远古更有含金量。但这个女人如同活生生地跪在人们面前一样,在叫喊着,哭泣着,或许乞求着,视觉的震撼力远远胜过那些远古猿人。这张照片无疑具有巨大的美学价值。
但是,还是没有办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中村注意查看着每一个细节,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侦探:虽然有太阳,但少妇的口中吐出淡淡的白气,说明气温很低,她脸上被冻得发红,裸露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也说明了天气的严寒,应该是在某个冬天。她显然不会是自愿穿着内衣到室外的,应该是在他人逼迫之下,从照片上的阴影来看,有不止一个人正站在她面前,而她伸出手臂,大声呼告是在求恳对方……
她可能是一个通奸的妇人,按族规要被处死,也可能是在某种政变或劫掠中要被杀死,或者是在革命中,要被反叛的暴徒凌辱……但还是不对,这没法解释她目光中那种天崩地裂一样的惊骇,如同看到富士山在自己面前爆发一样。天哪,那是怎样一种犯罪?
不知怎么,中村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股兴奋。
这令他十分不安。他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阴暗的情绪。看看那个女人,他对自己说,她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多么痛苦,无论她遇到了什么,都是可恶的暴力的牺牲品。她值得我们的同情和纪念,希望她有万一的机会能够逃脱面前的魔掌,不管那是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这些历史疑难就交给专家去解决吧。中村打算关掉画面,趁热打铁写一份影像的还原报告。但那年轻妇人的惊骇欲绝的目光不知如何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又对着她的双眸深深地盯了下去。她是那么美又那么无助,如同一朵娇艳的花朵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中村深深叹了一口气,正要移开目光,忽然间,在那个少妇的眸子中看到了些什么,那里有些细微的暗影……
“我真是个笨蛋!”中村恍然大悟,不禁叫了出来,从那少妇眼睛里反射的倒影,不就可以看到在她面前的情景吗?感光尘中的影像是包含一切最细微细节的,完全可以将那个影子放大到清晰可辨的程度。
他立刻放大那少妇的眼部,让它占满了整个荧屏,少妇长长的睫毛、眼角的泪滴,眼白中的血丝、虹膜的纤细结构都清晰可见,在被泪水湿润的角膜上面有一层倒影,明显有好几个人站在她面前,但看不清楚细节。他立刻启动专业图像软件中的图像剥离功能,将下面的图像和上面的倒影分离,这对他是轻车熟路的操作。一分钟后,那几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电脑还自动去除了倒影本身在弯曲表面上的扭曲,尽可能复原了图像的原貌,使得他面前如同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一样。
蓝天白云之下,他看到三个穿着黄色军服、戴着钢盔的士兵站在他的面前。阳光给他们身上披上了金色。他们都是东亚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最左边的那个士兵将步枪背在身上,神色冷漠,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有些厌倦,衣服上沾着肮脏的血迹,不像是他自己的,不知是从哪里沾上的;右边的那个士兵却带着兴奋和贪婪的神色,紧盯着面前的女人。可怕的是,他手里拎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头,那是一个老人,眼睛凸出,半张着嘴,白发已经被血染红,半遮在苍老的头颅上,看不清是男是女,鲜血正在从那个头颅下面淅淅沥沥地滴下来,看得中村毛骨悚然。
但最吸引住中村目光的,还是中间那个士兵,他咧开大嘴,似乎在大声笑着,左手高高扬起,右手举起了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辉。在那刺刀上空,也是画面最上方,一个裸着身体的婴儿悬浮在空中,面朝下背朝天,正在满面通红地哇哇大哭,四肢好像在无力地舞动着,刺刀的刀尖离他小腹大概只有几厘米。
中村愣了几秒钟才明白,那婴儿当然不是真的悬在空中,而是被那个士兵抛起后正在落下,落向明晃晃的刺刀尖。此刻他还是一个健康的小生命,但一秒钟,不,至多零点一秒钟后,这个刚来到人间几个月的小生命就将被刺刀穿透,体味死亡的痛苦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