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者(第8/10页)
“……回想当日的一切就像是在做梦,我们有过那么多欢乐的时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我不是善变的人,直到今天我还这么想。我曾经深信真爱无敌,可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无敌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时间。痛苦也好喜悦也好,爱也好恨也好,在时间面前它们都是可以被战胜的,即使当初你以为它们将一生难忘。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敢称永恒。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这并非因为对你的爱,而是我在恨自己为何改变了对你的爱—我本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老康已经办妥了手续,他放弃了国内的事业。他要来陪着我。
就让我相信这是时间的力量吧,这会让我平静。”
(十三)
夏群芳擦着汗,不时回头看一眼车后满满当当的几十捆书。每本书都比砖头还厚,而且每册书还分上中下三卷,敦敦实实地让她生出满腔的敬畏来。这使得夏群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发蒙时面对课本的感觉,当时她小小的心里对于编写出课本的人简直敬若天人。想想看,那么多人都看同一本书,老师也凭着这书来考试号卷打分。书就是标准,就是世上最了不得的东西,而写书的人当然就更了不得了,而现在这些书全是她的儿子写出来的。
在印刷厂装车的时候夏群芳抽出本书来看,结果她发现自己每一页都只认得不到百分之一的东西。除了少数汉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见所未见的符号,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门上贴的桃符。当然夏群芳只是在心里这样想,可没敢说出来。这可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花了多少力气才写出来的,哪是桃符可以比的。
让夏群芳感到高兴的是有一页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面。微连续原本,何夕著。深红的底子上配上这么几个字简直好看死了,尤其是自己儿子的名字,原来何夕两个字烫上金会这么好看,又气派又显眼。夏群芳想着便有些得意,这个名字可是她起的。当初和何夕的死鬼老爸为起名字的事还没少争过,要是死鬼看到这个烫金的气派名字不服气才怪。
车到了楼下夏群芳变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会儿提醒司机按喇叭以疏通道路,一会儿亲自探头出去吆喝前边不听喇叭的小孩。邻居全围拢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买啥好东西了。”有人问。
夏群芳说到了,叫司机停车,下来打开后车厢。“我家小夕出的书。”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说,她指着一捆捆的皇皇巨著,心里简直满得不行,有生以来似乎以今日最为舒心得意。
“哟。”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发出惊叹,“四百块一套。十套就是四千,一百套就是四万。小夕真行呀,你家以后怕不是要晒票子了。夏阿姨你要请客哟。”
夏群芳觉得自己简直要晕过去了,她的脸热得发烫,心脏怦怦直跳,浑身充满了力气。她几乎是凭一个人的力气便把几十捆书搬上了楼,什么肩周炎、腰肌劳损之类的病仿佛全好了。这么多书进了屋立刻便显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调整着家具的位置,最后把书垒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书山,书脊一律朝外,每个人一进门便能看到书名和何夕的烫金名字。夏群芳接下来开始收拾那一堆包装材料,她不时停下来,偏着头打量那座书山,乐呵呵地笑上一回。
(十四)
老康站住了,他身后上方是“国际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送行的亲友。何夕和老麦同他道别之后便走到不远之外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与人们拉开了距离。
“我不认为他适合江雪。”老麦小声地说了句,他看着何夕,“我觉得你应该坚持。江雪是个好女孩。”
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脸上冒着热气。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他是我的同行。”老麦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准备开家电脑公司,过几年我肯定能做到和他一样好。我们这一行是出神话的行业。别以为我是在说梦话,我是认真的。不过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老麦声音大了点,“半个月前我认识了一个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钱。知道他怎么说吗?他对我说你们太‘上面’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为中文不好才用了这么一个词,不过我最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他并不因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国家就感到很得意,实际上他觉得那个人不能代表他的国家。在他的眼里那个人和让他们在全世界大赚其钱的好莱坞以及电脑游戏等产业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他说他的国家强大不是在这些方面,这些只是好看的叶子和花,真正让他们强大的是不起眼的树根。可现在的情况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只盯着那棵巨树上的叶子和花,并徒劳地想长出更漂亮的叶子和花来超过它。这种例子太多了。”
何夕带点困惑地看着老麦,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麦在说些什么。他想要说几句,但脑子昏沉沉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时时有这种感觉,他知道面前有人在同自己讲话,但是集中不了精神来听。他转头去看老康,个子上他比老康要高,但是他看着老康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侏儒,须得仰视才行。欠老康多少钱,何夕回想着自己记的账,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着刘青的意思不要借据,但何夕却没法不把账记着。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脸晃动着,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还能不办好,啊哈哈哈。烫金的“微连续原本”几个字在何夕眼前跳动,大得像是几座山。每一座都像是家里那座书山。几个月了,就像是刘青预见的那样,没有任何人对那本书感兴趣。刘青拿走了一套,塞给他四百块钱,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他的背影走出很远之后,何夕看见他轻轻摇摇头把书扔进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刘青的这个举动真正让何夕意识到微连续的确是一个无用的东西—甚至连带回家当摆设都不够格。天空里有一张汗津津的存折飞来飞去。夏群芳在说话,这是厂里买断妈二十七年工龄的钱。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二十四个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亲的半辈子。但何夕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不用感到内疚的只有母亲。
书山还在何夕眼前晃动着,不过已经变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刚到家,夏群芳便很高兴地说有几套书被买走了,是C大的图书馆。夏群芳说话的时候得意地亮着手里的钞票。但是何夕去的时候管理员说篇目上并没有这套书,数学类书架也找不到。何夕说一定有一定有,准是没登记上麻烦你再找找。管理员拗不过只得又到书架上去翻,后来果真找出了一套。何夕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他大口呼吸着油墨的清香,双手颤抖着轻轻抚过书的表面,就像是抚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泪滴掉落在了扉页上。管理员纳闷地嘀咕,这书咋放在文学类里。他抓过书翻开封面,然后有大发现地说,这不是我们的书,没印章。对啦,准是昨天那个闯进来说要找人的疯婆子偷偷塞进去的。管理员恼恨地将书往外面地上一扔,我就说她是个神经病嘛,还以为我们查不出来。何夕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仿佛整个人都散了架一般。一进门夏群芳又是满面笑容地指着日渐变小的书山说今天市图书馆又买了两册,还有蜀光中学,还有育英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