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动物园(第2/4页)

马克仔细看了老虎身上礼物包装纸的图案:“这根本就不像老虎,你妈妈用垃圾给你做玩具?”

我从没想过折纸老虎是垃圾,可是此刻在我眼中,它真就成了一张包装纸。

马克又推了下欧比旺的脑袋,光剑亮起来。马克上下挥舞玩偶的手臂说:“使用原力!”

老虎转身猛扑过去,把塑料玩偶撞下了桌子。它掉到地板上摔碎了,欧比旺的脑袋滚到了沙发底下。“嗷!”老虎笑起来,我也随它笑起来。

马克用力打了我:“这个玩偶很贵的!现在你在商店都买不到。它可能比你爸爸买你妈妈花的钱都多。”

我失足倒在地上,老虎咆哮着扑向马克的脸。

马克尖叫起来,更多是出于害怕和吃惊,而不是因为疼痛。毕竟老虎是纸做的。

马克抓住老虎,把它团在手里撕成两半,它的吼叫也没了声响。“还给你无聊廉价的中国垃圾。”

马克离开后,我尝试用胶带粘起碎片,压平后按照痕迹重新折出老虎,可是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成功。别的动物缓缓来到客厅,聚在我和曾经的老虎周围,如今它已经变成了撕碎的包装纸。

我跟马克的争执没有就此结束。他是学校的红人,我再也不想回忆接下来那两周在学校的经历。

两周快要过去的那个周五,我放学回到家。“学校好吗?”妈妈用中文问。我没回答,径直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想:我不像她,一点都不像。

晚饭时我用英语问爸爸:“我这是中国佬的脸?”

爸爸放下筷子,虽然我没讲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可他似乎明白。他闭上眼睛,揉着鼻梁说:“不,你不是。”

妈妈不解地看看爸爸,又看着我用中文问道:“你们说的啥?”

“英语,”我说,“说英语。”

她费劲地挤出一句:“发生什么事?”

我放下筷子和盛着青椒炒五香牛肉的饭碗:“我们应该吃美国食品。”

爸爸想要跟我讲道理:“很多家庭有时也做中餐。”

“我们不是别的家庭。”我看着他说。别的家庭没有不属于美国的母亲。

爸爸移开目光,然后把一只手放在妈妈肩头:“我会给你买本菜谱。”

妈妈转向我用中文问:“不好吃?”

“英语,”我提高音量,“说英语。”

妈妈起身来感受我额头的温度,“发烧了?”还是中文。

我拨开她的手,“我没事。说英文!”我喊道。

“跟他说英语。”爸爸对妈妈说,“你知道迟早要学会,还想逃避吗?”

妈妈把手垂在身侧,坐回去后,看看爸爸又看看我,然后又转向爸爸,连续两次欲言又止。

“你必须得说英语,”爸爸说,“我对你太宽容了,杰克需要融入这里。”

妈妈看着他说:“如果我说‘love’,只是嘴上说说。”她同时指着嘴唇,“如果我说‘爱’,那是发自肺腑”,她又把手放在了胸口。

爸爸摇摇头:“你这是在美国。”

妈妈坐在她的椅子上弯下腰,看起来像是被老虎挤出空气的水牛。

“还有,我想要点儿真正的玩具。”

爸爸给我买了一整套星球大战玩偶,我把欧比旺·肯诺比给了马克。

动物折纸被我塞进一个大鞋盒,放到床底下。

第二天早晨,动物们逃出来,仍然占据在我房间里它们最喜欢的地方。我抓住它们放回鞋盒,用胶带粘住盖子,可是动物们在盒子里发出不少噪声,最后为了让它们尽量远离我的房间,我把鞋盒塞进了阁楼的角落里。

如果妈妈跟我说中文,我就不搭理她。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努力多说英文,可她的口音和断断续续的句子让我难堪。我尝试纠正她,最后,只要我在旁边,她就完全不再说话。

妈妈觉得我需要知道什么,就打手势告诉我。她试着像电视里的美国妈妈那样拥抱我,我觉得她的动作夸张、犹豫、可笑、生硬。见我感到生气,她也就不再拥抱我。

“你不应该那样对待妈妈。”爸爸说这话的时候,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直视。在内心深处,他肯定已经发觉,迎娶一个中国的农村女孩,指望她融入康涅狄格的市郊生活,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妈妈学习美国厨艺,我则玩视频游戏和学习法文。

时不时地,我会看见她在厨房的桌子上研究包装纸没有花纹的一面,随后,一个新的动物折纸会出现在我的床头柜,想要依偎在我怀里。我捉住它们,把空气挤出去,再把它们塞进阁楼的盒子里。

我上高中以后,妈妈终于不再折纸。她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可是我的年龄已经决定,不管她使用哪种语言,我都对她的话不感兴趣。

有时候我回到家,看见她瘦小的身形在厨房里忙碌,自己唱着一首中文歌曲,我很难相信是她给了我生命。我们没有一点共同之处,她或许是从月球来的。我匆忙回到房间,继续自己完全美式的幸福追求。

医院里,我和爸爸站在妈妈病床两侧,她还不到40岁,可是看起来却更加苍老。

有好多年,她不愿因为体内的病痛去看医生,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最终,一辆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癌症已经扩散到无法手术治疗。

我的心思不在病房。校园招聘正在进行,我一心想着简历资料和精心安排的面试时间,盘算着如何最有效地欺骗企业招聘人员,以期他们会雇用我。在理智上,我明白,妈妈生命垂危时还想这些事情有多么不对,可是这种理解不意味着我能改变内心所想。

她意识清楚,爸爸用双手握着她的左手,弯下腰去亲吻她的额头。爸爸似乎也苍老而又虚弱,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发现自己对爸爸的了解几乎跟对妈妈的一样少。

妈妈笑着对他说:“我没事。”

她又转向我,笑容仍然挂在脸上。“我知道你得回学校。”她的声音虚弱,在医院监控设备的噪音中难以听清。“去吧,别担心我,没什么大事。在学校好好表现。”

我去握她的手,因为我觉得这才是应有的表现。妈妈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已经开始考虑回去的航班和加州的艳阳。

妈妈跟爸爸小声说了点什么,爸爸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杰克,假如——”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暂时说不出话,“假如我挺不过去,别太难过或影响健康,过好自己的生活。留着阁楼里那个鞋盒,每年清明节把它取出来,在心里想想我。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清明节是中国纪念逝者的节日。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在清明节给她在中国去世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自己过去一年在美国生活中的亮点。她会把信大声念给我听,如果我对内容做出评论,她也会写进信里。然后,她把信折成纸鹤,向西放飞,目送它挥着脆弱的翅膀,向着太平洋,向着中国,向着妈妈家的祖坟,开始漫长的西行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