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鱼在下弦庄(第5/6页)
至于是谁敲开了叶乔的脑袋,这个不好定论,因为被他踢伤下体的人太多了,每个受害者都可能是凶手,另外要说他自己敲死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针对叶乔的情况,组织上讨论过许多次,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肯定叶乔是个反革命分子、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且很典型。他也犯下过严重的反革命罪行,应该与其划清界限,也应该被否定和打倒。此外,他罪不至死(没人说过要处死他)。不过这些意见是出在叶乔踢人下体之前,而当叶乔开始犯神经、踢人下体之后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这时候关于他的死活已经不再值得讨论。因为这时候的叶乔已经成了一只怪物,看到他再也联想不到反革命(联想到更多的则是劁猪刀),大家只是一方面害怕他,另一方面又讨厌他。为了上街时不必提心吊胆,大家就希望他能好起来,继续过被批斗的日子,假使美好的愿望不能助他好起来,那么此人意外死掉(比如上厕所掉进粪坑淹死)也算一个好消息,只要听者不用为他的死负责就行。后来叶乔死在了街上,脑袋像个敲碎的西瓜,大家就觉得虽然这比淹死在粪坑里令人意外,但这也算一个好消息。于是,大家表示了震惊(谋杀吗?)、遗憾(不是掉粪坑淹死的)和解脱(上街不必再夹腿护裆)之后,下弦庄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外地人。
蛇变
叶水鱼和林永奇一刀两断后就辞了理发店的工作,一个人躲在屋里,反闩了门,因而下弦庄街上少了很诱人的一道景致。小林婶子说,那段时间在小北湖家属院附近总能听到一声声抽泣,极其轻细,听得人百爪挠心,让她极想用木板钉在叶水鱼家的门窗上。康叔说,叶水鱼也很坚强,哭了一个月便解脱出来,从此,她经常戴着一只口罩,出门也不去理发店,而是穿着大褂,系满了扣子,提着挎包,去公园给老人和小孩义务理发。
康叔说,关于叶水鱼吓死路人一事,有待具体分析。
那天叶水鱼在公园门口给一个老人理发,那老人叫老赵,人中上留着一小撮白胡子,像晚年希特勒。前年中过风,如今坐在轮椅上,又很像罗斯福。两个人身边歇息着一个老年吹唱团,每人屁股底下一个马扎,地上排列着二胡、铜锣、铜铙、唢呐、梆子、竹笛、牛皮鼓、低音炮,负责对唱的老头、老太正喝着春茶。
轮椅上的老赵说:“小叶子,你干啥老是戴着个口罩?”
叶水鱼就说:“长得丑,怕吓到人。”
老赵不满地咳了一声,说:“别说这话,哪个不知道小叶子长得好看。”
叶水鱼就说:“那是以前啦,现在可变了样,怕吓到您。”
老赵拍了拍胸脯,道:“我当过兵,看过被手雷弹炸到脸牺牲的战友。你说你能吓到我,就让人觉得不得劲儿!”
“那你就看看吧……”
叶水鱼放下了电推子,把口罩从耳边拿下,伸出一张没鼻子、裂缝嘴的鬼脸在老赵面前。老赵腾地往后一挺,把轮椅翻倒在地,整个人也趴在地上,随后瞪圆了眼,嘴里“哎呀”叫个不停,伸着两臂往远处奋力爬去。
老年吹唱团见老赵趴在地上,纷纷弃了马扎凑过去,正要扶起老赵,叶水鱼跑过来,抬头扫了一圈,吹唱团的人便松开扶着老赵的手,一个个尖叫着跑得脚不点地,顷刻间人跑光了,地上满是凌乱的乐器。叶水鱼四周清了场,只剩下老赵一人还在地上绝望地爬行。叶水鱼俯身去扶老赵,他还很不配合,像一只猫,总是往反方向使劲儿,要兀自爬去公园的冬青丛里。叶水鱼就说:“说了会吓到你吧,还不相信。”
康叔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对面街道上有个女人在等红灯,一眼把叶水鱼看进去,叫了声“哎呀”就昏死过去了。女人被救醒后说看到蛇精捕食老头,从此夜夜失眠,患上了精神衰弱症,后来爬楼梯时脚一崴,就摔了个颅内出血,死了。康叔说,当然那个女人的死和叶水鱼有着莫大的关系,然而若直接说是叶水鱼吓死了她,就仿佛是叶水鱼趁其不备从身后拍她肩膀,有意将其吓死,这么说可真是非常不妥。
关于叶水鱼变成鬼脸,康叔说,这要根据她的具体模样来推断缘由。据说她的鼻子被连根削了去,只留下两道细长的孔,没了嘴唇,嘴角咧到耳垂下,就像当年戴上了嘴嚼子的叶乔,亦像日本都市传说中的裂口女。
康叔说:“最可能的说法是飞旋的吊扇掉下来,砸到了她的脸上,故削平了鼻子,划开了两腮。”
此时,小林婶子正在做油煎牛舌,听了康叔的话,便说:“这当然不成立,因为那是冬去春来,叶水鱼怎么用得上吊扇。”
康叔说:“或许是叶水鱼发了烧,太热,故而打开吊扇取凉,不料酿成悲剧。”
小林婶子说:“这么说简直就是放屁,如果是吊扇砸了脸,后来变蛇一说又该怎么讲?”
康叔说:“变蛇肯定是胡咧咧的,怎么你还信啦!小林,为夫真为你的智商‘捉急’呀!”
小林婶子从油锅里捞出铲子,还滴着滚油,走过来伸到康叔额头前,道:“你在那里放什么狗屁,你再说!”
康叔吓得面如土色,大叫:“你干吗?!哎呀!快拿走,烫到啦!哎哎,知错啦,我知错啦!”
小林婶子对叶水鱼变鬼脸一事也是颇有微词,按照她的意思,叶水鱼如何丢了鼻丘、划开两腮并不重要,关键叶水鱼在事后的态度。小林婶子说叶水鱼变成鬼脸后不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变得愈加豁达,所以推测是叶水鱼自己把自己弄破了相。
康叔说,这么说,这缘由定是和失去情人有关,康叔说年轻人最容易迷失在情和爱的迷雾里,当然被爱情折磨的人不一定非要割掉自己的某个器官,但是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割下自己的鼻子、划开自己的两腮,用“为情所困”来解释倒是更加容易让别人信服。
说到年轻人的爱情,康叔就歪了头,黑眼珠在眼皮下面打转,一副要开始胡咧咧的架势。康叔刚开始接近小林婶子的那些时光,每天早上他起了床,下体阳具的位置都会高高耸起,把内裤支撑起来,像搭着一小顶印第安式帐篷,场景蔚为壮观,所以康叔对男女之间那件事也充满了渴望。不过,等康叔和小林婶子在雪夜好上之后,目的虽是达到了,却不能说康叔单是为了这事才去接近小林婶子的。
其实事实应该如此解释,那天小林婶子在一片苍茫中坐车赶去樊阳市外郊看望他,康叔看她下了车,踩着雪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自己面前,低了头哈出一团团白汽。而后两个人来到屋里,小林婶子脱得只剩下小背心钻进被窝里,康叔看着她的脸颊、胳膊和乳房,忽然觉得眼前这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物,于是他就庄重地说出了“咱们的生命好像是倒过来活的”那段话,于是,随之而来的性爱就也变得十分庄严(对此我很是不解:“庄严?难道我小林婶子是圣彼得大教堂吗?”),我想此时此刻,假使上帝把男人性交和女人分娩的体验做一下调换,康叔也将义不容辞地爬到小林婶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