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5/6页)

他握住身后的猎枪,试图以此阻止她再说出任何歹毒的话。

理性的马青图对世间抽象的情感怀有一种天生的质疑,感性的他则企图说服自己去相信人的感情可以萌芽出温暖的善意,他告诉自己亲情不需要血缘关系来充当证据以维持牢固和长久,他愿意相信自己对别人的尊重和善行即便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必然会迎来美好的回应。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相信了。他费尽心力浇筑的情感之墙一夜之间便危如累卵,带有否定的怀疑重新占据了精神庙宇的神龛,他耗时多年用心塑形烧制的一切陶俑都不可挽回地深陷于丑恶的淤泥里。

“你尽管背叛我好啦,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找路奈。”马青图端起那把猎枪,“我坚决不许你毁了我的弟弟!”

“你还口口声声说路奈是你的弟弟?”她朝他递出一个蔑视的眼神,脸上是一种近乎得意的自信,“我是在毁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确定他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我?”

世上有很多苦难,多数人的一生都难免要去经受,它们会增加生命的韧性,但是如今这种境遇令马青图由衷感到憎恨,这种没有意义的痛苦,只会徒增一个人对生命的厌恶。他朝思暮想的爱人和眷顾多年的兄弟都将离他而去,而在红云眼中,仿佛所有对他人的伤害都是身不由己的,宽容的美德甚至换不来她丝毫的歉疚。

“你走吧!滚得远远的!我只要你离开路奈。”

她仿佛在跟他讲道理似的,扬了扬嘴角,说:“别说了,是你自己不懂,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红云挑了挑眉毛,丢弃烟蒂,转身走进小屋里。马青图开始流泪,扳机在他右手的食指下剧烈颤抖。枪声终于响了,她应声倒在了小屋的地板上,却没有流出血来。枪膛里留下的是红圈的弹壳,一个画家根本就不该开枪,这只会让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笨拙。

但是倒下的红云却仿佛不会再醒来了。

马青图背着枪去了路奈家,穿过庭院,他敲响了屋门。

“红云?”路奈开了门,他脸上的欢喜在看到马青图和他手里的猎枪时瞬间剥落,像冰冷的盘子掉在了地上。那是路奈亲手送给马青图的猎枪,如今握在他的手里,枪口对着的却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马青图知道自己正在戴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一根根硬刺刺入皮下的那些毛孔,而出乎马青图意料的是,属于路奈的那张背叛者的面孔竟然也是如此心安理得。

“没想到你会因为一个女人背叛我,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都像亲兄弟一样。”

路奈没有勇气直视马青图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离开她吧,让她滚出我们的生活。”马青图看到路奈痛苦地摇着头,他吼道,“你要是不肯放弃她,我这就回去杀了那个婊子!”

“你不能伤害她,你要发狠的话就一枪打死我好了。”路奈抬起头,他眼中闪过的坚毅瞬间又变得怯懦起来,“或者成全我们吧。我这知道这个要求很可耻,但是这种事本来就顾不全第三个人。”

“可我是你的哥哥啊……”马青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弟,”路奈开始猛烈地反驳,“你何必为两个不顾自己的恶人这么痛苦呢?你根本不懂爱情,你忘了,去汝兰县之前,你连一张痛苦的脸都画不好——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路奈向前迈开一步,使劲儿抿了抿嘴唇,说:“马青图,你开枪吧!或者成全我们……”

马青图的额上爆发出一圈剧烈的刺痛,他哀号起来,虽然枪膛里只剩下一发子弹,他还是不停地扣动食指,一声巨响过后,指关节依旧停留在扳机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枪响之后,路奈就完全丧失了为爱情而献身的坚毅,他因惊吓而窒息,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他的双手在胸口上乱抓一通,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时,他面色土黄,双眼满是恐惧和绝望,嘴唇紧闭却颤抖着。因想起红云而鼓起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他忽然撕裂般睁大了眼角,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跳起来撞开了马青图,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那不正是马青图百思不得其貌的——犹大的脸吗?

路奈的叫喊声渐渐隐去了,马青图虚脱了一样,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时竖起的头发恢复了弯曲,马青图颓废地蹲在门口,回想着刚才的可怕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猎人的那瓶烈酒,虽然不过四百毫升,但里面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个人所有宽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开始跟随红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来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现在倒更愿意放过他们,成全他们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谓爱情。

忽然他又将这懊恼抛诸脑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实弹打死了路奈,马青图就不会看到他在枪响之后那张背叛爱情的恐怖面孔。属于艺术家的荆棘冠终于戴到他的头上,在马青图的心里,作品之外的羁绊已被蛀为粉末,他既得到了犹大的面孔,又取得了为一幅作品画上一生的勇气,在失去亲人的绝望中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无用的杂物,仅带了一块画板、一叠画纸和一支铅笔,就急忙赶去了火车站。

耶稣

北上的火车里,三节车厢的乘客都簇拥过来,观看一个精神近乎崩溃的画家在窗边不停地绘画、思考、撕毁画纸。乘火车的十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车厢在后四个小时调低了灯光,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邻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盖着外套打起了鼾。他拉开窗帘,在月光下放慢了画笔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终于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闪烁的星辰,不远处伏牛山脉黑色的山体在缓缓挪动,再次回过神儿来,画纸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颤抖,目光里的惊恐也在此时恢复鲜活,马青图放下了画笔,想用手去抚摩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鲜的线条,手指终于在接近画纸的无限近处停了下来,他忽然流下了两串滚烫的眼泪。

马青图回到荷木县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个整月的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那张面孔。他放弃了完美的掩饰,除了黝黑的肤色和粗犷的胡髭,画上的犹大几乎同路奈一模一样。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饭量极小,几乎把自己封闭在教堂大厅里。所有人都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关于他回乡的经历,就连许先生也不敢过问。七月下旬,面色苍白的马青图打开了教堂大厅的拱形红门,久别的耀眼的阳光再次将他包围,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难记》上的玫红色天鹅绒布帘,缝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红花坠落在地上,这幅《受难记》第一次向众人展示就赢得了长久的注视和真挚的赞颂。马青图完全不担忧这幅画的未来,而他自己却异常憔悴,迅速消瘦的体形令他的皮肤变得发皱,骨架变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岁,细长的双臂上被自己挠出许多伤口,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他频繁感到额头和太阳穴处的一阵阵绞痛,就像植物根须蔓延在体内的隐痛。